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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海真好。”宋玉花说着,给了托马斯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么我们一会儿见。”然后,她挽着林鸣转身离开了。托马斯站在酒店的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看到林鸣在俯身对她说着话,想到林鸣可能要说的话,他的心沉了下去,连见到宋玉花的喜悦都被冲淡了。

那天下午,托马斯的心思完全不在演奏上面,有好几次他都忘了自己弹到哪里了。等到反应过来之后仓皇掩饰,也很难被认为是创造性的演绎。大卫冲着他做鬼脸,他心里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一看就知道是她,她进来找过你。”乐曲之间短暂休憩时,大卫对托马斯说:“她真漂亮啊!我就知道她是来找你的,她可没想到会遇上林先生。怎么,林先生是你的情敌吗?”

“哦不,他是她的义兄。”

“啊,原来如此,”大卫孩子气地笑了起来,“那就没事了,你一会儿就能见到她了。”

听到大卫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托马斯笑了起来,不过,他也的确按捺住了内心的骚动,把眼睛盯在乐谱上,安安心心地弹完了后面的几支曲子。那天晚上结束表演后,他没和大卫聊几句,而是急匆匆地收拾好自己的谱子,忙不迭地离开了,和大卫合作几个月,这还是头一次。

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东门路。路边的店家正在收拢遮阳顶棚,店铺里面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店主把灯笼挑了出来,四方柱形的灯笼以红木为框架,四面是有手绘图案的玻璃,灯笼下面垂着流苏,这些灯笼挂在了店铺门口,准备好在即将来临的夜色里点亮。行人在人行道上走过,时而停下脚步,选购路边店铺里兜售的货物:一筐筐的水果和秋季的蔬菜堆在店门口的地上;新款的秋衣和落季的夏装并肩挂着,挤挤挨挨的一排排把店铺衬得更逼仄了;卖日用品的商店门口,搪瓷碗和搪瓷夜壶一摞摞叠放着,堆得高高的。

在东门路的尽头,他找到了面对黄浦江的德兴馆,到了店门口,他才意识到这家店他来过。上次,他就是在这里和林鸣吃的饭。吃饭的时候,林鸣给了他关于安雅的建议,这段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感觉这已是上辈子的事了。当他踩着陈旧的石板楼梯,到了二楼时,他想起了上次喝的那份海鲜浓汤。林鸣和宋玉花已经在那里了,他们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窗外,黄浦江上昔日的喧哗不再,距离日军的入侵已经两年过去了,虽然货轮、汽艇、舢板和平底船又出现在江面上,但是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热闹繁华,船只上的灯光黯淡了,汽笛的声音也没有那么洪亮张扬。

不过,在他面前的宋玉花却是那么美丽,她浅浅地笑着,比他见到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可爱。她的眼睛顾盼有神,显得幽默而自信,她的一举一动都自然得体。看着现在的宋玉花,托马斯都快要想不起以前的那个女孩:在杜月笙的要求下,穿着腰身掐得紧紧的、泛着缎子光泽的旗袍。她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黑了,身上穿着一件蓝布长衫和黑色裤子,是城市里最普通人家的打扮,但是,她的周身都散发着迷人的光彩。

而林鸣却正相反,他脸色灰暗,神情忧伤,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林鸣伸手取过白酒瓶子,看了看标签,给三个人面前的杯子都斟上了。他们举杯庆祝重逢,她跟他们讲述了此行的目的。

“那很容易,”林鸣说道,“我可以带你去大卫之剑联盟。”就是这个协会派遣安恭根和阿姆莱托.梵斯派前往重庆,赠送捐款的。他们还会在虹口区的犹太人中间开展宣传,揭露日本人的阴谋。

“对了,可以去找找那位我去见过的鲍先生,”托马斯想起来了,“他也许愿意在《上海每日时报》上发表文章,揭露河豚计划的真相。”

“不错。”林鸣点头赞许,转而对宋玉花说:“别着急,妹妹。很快,所有在上海的犹太人都会知道的。”

“谢谢你们!”他们举起酒杯碰了一下。

林鸣又陷入了伤感:“可是,夜上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那是另一个世界。”托马斯说道,他想起了在激战中的那三个月,偷偷地去看宋玉花的眼神。是的,另一个世界。

“上海的夜晚已经黯淡无光,”林鸣忧伤地说道,“再也听不到真正的音乐,我昨晚走了很多地方,甚至穿过了歹土,可是,没有音乐了,夜上海现在就是个讽刺。”

侍者端上来一只带盖的大汤碗,里面盛着鱼羹,放在了桌子中间。林鸣摇了摇头说:“我们有可能还会相遇,我们三人,可是我们再相聚的时候,我们将是忧伤的小三和弦。”他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都没有和他们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后,又倒满了一杯。

宋玉花和托马斯的眼光碰在了一起,“哥哥,”她伸手也去舀了一碗汤鲜美的鱼汤,“你多吃点东西吧,你伤了元气了。”

“你需要时间。”托马斯接了一句。

“谁也没有时间了,”林鸣哀怨地说道,举起了酒杯,“难道你不知道时光一去不复返吗?我们拥有的一切都如流水一般逝去,和它对抗是徒劳的,这就是命,你不能不认命。”

“可以的,你也可以的,”托马斯看着宋玉花说,“看看你妹妹吧,她在战争中都变了一个人了。我们躲不开这场战争,但是我们可以选择我们的生活。”

“一切都是命,”林鸣一口把酒喝了,“没有人能逃脱,它正在抽走我们的生命。”

“好了,哥哥,”宋玉花对着林鸣温柔地说道,她又看了一眼托马斯,接着,她把汤碗往前推了推,说:“多喝点汤吧,它会让你恢复体力。鱼片、干贝、海参、豆腐还有雪菜,都是上海的味道。”

林鸣又倒了一杯白酒:“你知道对于我来说,什么是上海味道吗?虾仁锅贴,还有小摊贩的粗炒面。”

“对,对!”宋玉花高兴地叫道。

“他会挑着担子来到我们的弄堂,他的小厨房,就在他的肩膀上挑着。他有自己的叫卖声,叫起来跟唱歌似的。你一听就知道是他来了,他的叫卖声和别人都不一样。可这些都没了。”

“不会都没了的。”宋玉花温柔地顶撞她哥哥,“这些东西,时间到了就会回来的。一个新的年代就要开始,一九四〇年马上就会来到。等你还没回过神,晚春的梅子就上市了,咬一口,酸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她看了一眼托马斯,又加了一句,“到那时,黄梅天就开始了,空气变得湿答答的。”

“还记得烤白果吗?”林鸣的兴致也高一些了,“小贩一边穿街走巷,一边高声叫卖,嗯,让我想想呀,他是这样叫的:‘刚刚出炉的烤白果嘞!只只爆开嘞!只只大嘞!’”把小贩的叫卖声翻译成英语,显得很有趣,他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