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7页)

年轻人被牢牢绑住,守卫做完了分内的事就走开了,换上一圈警察,都是遇难者的哥们儿。他们在罪犯周围站成一圈,紧挨着彼此,防止暴民涌上来,但同时也保持了一定距离,好让每个人都能看清楚。人群安静下来,用手肘互相推搡着往前挤,大家都想找个好地方大饱眼福。

遇难警察的父亲现在上前一步,站在已被置于警察监控之下的囚犯跟前。他嘟囔了一句简短的祷文,然后朗声说道:“把弯刀递给我。”我不清楚人们会如何理解他说的“弯刀”这个词,但至少它指的不是“剑”。从他那班同伙当中走出一人,拿着一把生锈的19世纪的刺刀。老人一字一句地喊道:“在坎大哈围城战中,我祖父从英国人那里缴获了这把刀。”人群欢呼起来。

我低头看着那个年轻人,他似乎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目光呆滞,好像又回到了谋杀时的恍惚中,那时他正为赢得舞男的青睐而跟人搏斗。然而,当老人对人群讲完话,跪在年轻人的头旁边时,囚犯终于看清了那把生锈的刺刀,尖叫起来。

那是一种可怖的、动物般的尖叫,仿佛来自于人类历史的远古时代。我感到这尖叫声与当时的场面极为匹配,因为那声音让我们彻底沦入动物范畴。“不要!不要!”被木桩死死捆住的年轻人尖叫着,但是我们已经不能理解任何人类的语言。

老人定了定神,左手手腕一翻,揪住了那囚犯的头发,拉紧了他的脖子。老人右手拿着那把生了锈的刺刀,开始向手里这囚徒的脖子锯过去。刺刀一下下地拉动着,随着这个恐怖的动作,男孩的头前前后后地扭动起来,还没有被切断的嗓子里发出极其恐怖的尖叫声。我觉得我要呕吐了。

终于,仁慈的上帝保佑我们,有一个人影从人群中冲出来,打断了老人的动作。这个疯狂的场面停了下来。我又能喘气了。

半路杀出来的这个人就是史迪格里茨医生,他和老人用普什图语争辩着,但是那位冷酷的行刑者听不明白,用困惑的眼神看着这个德国人。然后我看见史迪格里茨指着照相机,用我和其他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清晰地说道:“如果你从另外一边开始锯,光线会好些。”

老人耸耸肩,史迪格里茨厉声问道:“你想要你的照片,不是吗?”最后,刽子手听懂了,我惊骇地看到他换了个角度,从另外一边又开始锯了起来。这回,阳光畅通无阻地照了进来。

大力地锯了四下之后,老人弄断了犯人的脖子,那恐怖的叫声安静了下来。然后他一鼓作气,把软骨和骨头全都切断。接着他站起身来,由于刚刚用尽力气而显得有些笨拙、疲惫,他的左手依然扭着,插在犯人的头发里。他大踏步地绕着圈子,向我们每个人炫耀死者的头。

老人来到我跟前时,我只得转过头去,却发现我正好看着那个搞鸡奸的舞者,正是他那种蛊惑人心的演出才导致了这场悲剧。他的脸上一副兴奋过度的表情,目光随着那个被砍断的头颅转来转去。他的衣着跟平常一样整洁,还发出一股香水味儿。看到我厌恶地盯着他,他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了一个谄媚的微笑,用普什图语悄声说道:“太可怕了,不是吗?”

“米勒先生!”我听到有人喊着。史迪格里茨医生看见那个妖媚的舞者站在我旁边,就过来要给我们照相。他调了一下焦距,同时,那惯于拍照的舞者摆出了一个夸张的姿态,而戴着土耳其毡帽的我则是满脸错愕。到现在我还保留着那张照片,它的作用是提醒我,我所讲述的事情的确曾经发生过。

努尔和我默默无语地穿过广场走到饭馆,但我太震惊了,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不久,医生也过来了,他若无其事地说:“我要一瓶啤酒。努尔不能跟我一起喝,因为他是穆斯林,而你又不爱喝。”当那瓶珍贵的啤酒拿上来的时候,史迪格里茨评论说,“我有两个很好的理由,让我最终还是会去喀布尔。那里没有这些公开处决,还有的是德国啤酒。”

“既然你认为刚才的处决如此骇人听闻,”我虚弱地问道,“为什么你还那么仔细地拍照呢?”

“我认为我们应该留下记录,”他回答道,“所有的历史事件都应该有记录。过几年之后,你今天的所见所闻将不复存在。努尔・木哈姆德一定会做到让它们不复存在。”

“但是当你阻止那个老人的时候……你本该去劝住他。”

“我?”史迪格里茨嚷道,“他们会杀了我的。”

“他们会的。”努尔赞同道。

“但是让他换个方向。老天,这太残忍了。”

“我没改变任何事情。”他回答道,仔细地撬开啤酒瓶盖。

我满腔悲愤无处发泄,继而大笑起来。我止不住地迸发出痛快、狂暴的哈哈大笑,虽然努尔和史迪格里茨都试图让我停下来,但他们却做不到。因为我伸手指向饭馆对面的公共广场,那个刚处决完罪犯的老人正在往家里走。他刚刚手刃了家族的仇人,右手还握着那把富有历史意义的刺刀,而左手却牵着那个鸡奸舞者的手,那舞者边走边对着啧啧称赞的人群鞠躬。而我爆发出无法控制的大笑声并不是因为这不般配的一对儿。老人把他那件破烂的外套扔在了处决犯人的现场,他穿上了死者的外衣,也就是那件美丽、破烂但还勉强能用的、抢来的巴黎女装外套。衣服挺合身,事实上,他穿这外套显得很精神。

“等等!”他走过的时候我喊道,老人停下了脚步。“医生!”我嚷道,“再来拍一张照片。”然后我在这一对奇异的情侣中间摆了一个姿势。

我又回到餐桌旁时,努尔・木哈姆德非常愤怒,把他那套礼貌的政府人员的角色抛在脑后。“你干吗要那样做?”他尖刻地质问我。

“这真是太他妈胡来了。”我说。我突然感到很羞愧。

“你用的是杰斯帕先生常说的那个词儿。”努尔尖刻地说。

“什么词儿?谁说的?”史迪格里茨问道,小心地把他的相机收好。

“米勒大人的一位朋友。每次他遇到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就会说这是胡来。”

“我很抱歉。”我说。

“多年前,有个法国人照了一组非常棒的照片……在阿拉巴马州……也是私刑处死犯人。那件事是胡来吗?”

“我笑是因为我的神经受了刺激。”我解释说。这个借口很蹩脚。

“很好。我认为现在你也许可以开始严肃认真地谈谈你的事儿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生气地问道。

“你看到了我的国家最可怕的一面。现在咱们来谈谈艾伦・杰斯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