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5/6页)

起初我没有看到那令她大感惊异的事物,以为只不过是寻常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从最高的那座悬崖上一个巨大缺口处出现了一座巨塔似的男性雕像,有几十英尺那么高,刻在岩石之上,栩栩如生。显然,那是一尊巨大的宗教人物神像,但是有一点很怪异,雕像那巨大的面孔被切掉了,只剩下一人高的嘴唇和下巴,而其上的部分只有光秃秃的石灰石。

当我们惊骇地站立在雕像面前时,驼队的其他人也围拢过来,祖菲卡用枪指着这座没有面孔的雕像简单地宣布:“佛。”

驼队向着既定的扎营地点缓缓移动,但是艾伦和我还站在那里,凝视着那座仿佛具有魔力的雕像。我让她站在雕像巨大的双脚边上以作参照,自己向后退去,好计算这座雕像的高度:粗略估计,这座雕像高约一百五十英尺。是谁将它刻在这座穆斯林国家的中心地带?又是谁抹去了那张平和的面孔?

我没法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是仔细观察这座巨像,我慢慢发现它旁边的山崖上蜂窝般密布着很多洞窟,洞窖的窗户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石灰岩构成的山崖。“这些是什么东西?”我问道。艾伦说这里以前可能是一座修道院。我们又看了一会儿,发现了一道裂口,看上去好像能够抵达那些洞窟,艾伦表示愿意爬进去看看。

我们爬进了一条向上延伸的黑暗巷道,两边都是坚硬的岩石。我们小心闪避着这些危险的峭壁,爬了很久之后,来到了一座通向佛像头顶的小木桥。现在我们身处的地方离地面很高,一旦跌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但是我们最终还是安全地爬上了佛顶,仔细观察着面前的大裂谷,借着强烈的阳光,我们能看见帐篷正在远处慢慢地搭建起来。

我们在佛顶上又找到了一条向东延伸而去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群面积更大、互相连通的石窟,此处过去肯定曾被当作讲堂之用,供数百名和尚安坐其中。我们发现了一个特别温馨的房间,有一扇窗户离地平面足有一百英尺,窗外恰好就是科依巴巴山脉的景色。于是就在这个房间里,艾伦盘起腿,坐在岩石地面上,用她的包头斗篷盖住身体,又跟我继续争论下去。

“当你终于意识到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如此可悲的地方——”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站在窗边,眺望着亚细亚最为壮丽的景观之一,“而我母亲却会激动得浑身发抖,只是因为我们买了一辆更大的汽车,或者只是因为有一所大学完全误解了教育的意义,为建造了一座造价百万美元的宿舍楼而沾沾自喜……”她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把这个句子说下去,于是就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你决定不理会所有这一切事情,去找一些更单纯的精神寄托。我以为纳兹鲁拉比多赛特更单纯,祖菲卡比纳兹鲁拉更单纯。现在,我发现奥托・史迪格里茨比他们都单纯。”

“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可是毕业于一流大学,还拥有医学博士学位。”

“他更单纯,因为他是一个‘非人’。在慕尼黑,他堕入了地狱。他背负着自己的地狱跑遍了半个世界。他挣脱了这个世界,也挣脱了身上的枷锁。他是个‘非人’……其实我们最初都是‘非人’。”

“你真的相信这种鬼话吗?”我请她作出解释。

“我过去跟你现在的状态一模一样,”她高傲地说道,“你打心眼儿里觉得,有人高高在上地记录着你一辈子的所作所为:认识了十五种新的鸟类,你就能得到一个徽章;学会了算数,你就进入了初级荣誉堂;在海军里安分守己,那些大人物就给你写一封推荐信;听大使的话,他可能会给再给你写一封推荐信。所有这些小小的荣誉最后都被记录到一本大书里,作者是圣殿记分员,其实他就跟体育记者差不多。这么一想,的确让人宽心……这的确让我父亲心满意足。他攒了不少分数,得到了一辆更大的汽车;有了这辆大车,他就有资格住进一座大房子;他赢得了那座房子,于是被选入乡村俱乐部;又因为他进了乡村俱乐部,所以布林莫尔学院对他的女儿敞开了大门。看得出之后会怎么样吗?如果他的女儿在布林莫尔干得不错,她就有资格嫁给马克・米勒,这个家伙靠着同样的小把戏也攒了不少分数,最后进了耶鲁大学。现在你猜怎么着?他的女儿和马克・米勒得一起积攒分数,如果他们不乐意这么干,老家伙们会害怕得浑身发僵。

“不,米勒,你拼尽全力,参加的却不是正确的比赛。根本没有什么记分员。根本没人关心你在海军服役的时候是不是老实安分。咱们到大夏城之后,要是你跟蜜拉私奔,圣殿记分员应该狠狠惩罚你一次,把你之前攒下的好人分数全部归零,因为你做下了如此不堪的勾当。但是他才不会这么干呢。因为就算有这么一位记分员先生,他也只会一笑了之,跟他的哥们说道,‘那个叫米勒的小子比刚进驼队的时候感觉好多了。’到了大夏城,如果你弃蜜拉而去,我也同样会离去……但是我会跟着奥托・史迪格里茨。”

我注视着这间古老的讲经堂。在他们的时代里,底层的民众正是在这个地方被灌输以智慧,而有一点我十分肯定,在蜂巢般的修道院里,在这个奇异的小房间里,人们年复一年地坐在岩石之间,与世隔绝,直到他们的热情被燃烧殆尽,直到他们心中的信仰渐渐清晰,他们在这里讨论的每一条古训——几乎每一条古训都能够有力地驳斥艾伦所说的话。无论是佛教、穆斯林教、基督教或是犹太教,所有人间的智慧都坚守一种信仰,即相信一切终将圆满,相信无论在某一时刻经历了多么深的伤痛,人类社会都值得被传承下来,相信将会有一个神殿记分员对人类的行为作出是非善恶的审判,而这个记分员说不定就是人类自己。我置身于巴米扬裂谷的悬崖中这间讲经堂里,所领悟到的古训让我产生了深深的认同感,如果艾伦・杰斯帕不曾感受到这些,那么我对她会产生更深的遗憾。

“你跟史迪格里茨睡过觉吗?”我突然问道。

“没有,但是如果他提出要求,我会照做。”

“我想你应该知道,蜜拉担心祖菲卡可能会杀死史迪格里茨……或者杀死你。”

“这对我们两人没有任何影响。”

“对我有影响。”我反驳道。

“但是你自己也曾试图杀死史迪格里茨。”

“我已经摆脱了那种欲望。”

“米勒!我的意思正是如此。自从我们走上驼队商路以来,你第一次说了句有道理的话。现在,我说史迪格里茨已经摆脱了你的偏见,你能理解我了吗?我们已经超脱了,米勒。我们已经摒弃了这个尘世,无论祖菲卡杀死我们中的哪一个,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