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6页)

张公公已经六十开外了,满脸褶子,身体臃肿,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可脑子还十分清楚。张公公坐下来,看着一桌子饭菜,感叹地说:“这鸿兴楼,我可是老没来了,这阵子,得不着空子出来。”

周明仁关心地问:“张公公,您都忙乎什么呢?”

“嗨,甭提了,李鸿章李大人在日本,不是跟那《马关条约》上签字儿了吗?”

周明仁假装不知:“是啊?”庄虎臣插上一句:“听说是皇上让签的。”

张公公瞧了一眼庄虎臣:“皇上要是不发话,他李大人也得敢呢!”

周明仁忙点点头:“这不结了。”

张公公抬起眼皮:“结什么结了?又给割地,又赔银子的,皇上心里难受哇,跟他那师傅翁大人,俩人儿在皇上屋里头,是嗡儿嗡儿地哭啊。”张公公显出伤心的样子。

“那是,两万万两银子,搁谁谁不心疼啊?”周明仁给张公公倒上酒,张公公沉浸其中:“我劝皇上啊,咱这大清国,地方儿有的是,银子呢,也不缺这点儿,他日本人没皮没脸地追着咱们屁股后头要,就赏他点儿,为这点事儿,皇上要是哭坏了龙体,你说多不值当的!”

“就是,是得劝皇上想开着点儿,赏谁不是赏?”周明仁附和着。

庄虎臣殷勤地挑了一块大肥肉放到张公公的碗里:“您别净顾了聊天儿,今儿个得空儿出来,得多吃点。”

“得嘞,还是我自个儿来吧。”张公公拿起筷子把那块肥肉夹进嘴里,细细地嚼着,瞧了一眼庄虎臣,用怀疑的口吻问周明仁:“这是你弟弟?”

“亲弟弟,最小的弟弟。”周明仁回答得跟真的似的,庄虎臣把头扭向一旁偷着乐。

张公公的牙缝里塞了一块碎肉,庄虎臣赶紧递过去牙签:“您慢着点儿,别剔破了。”

张公公接过牙签:“我这是老喽,吃块肉,都塞牙。”

“不怪您牙不好,是他们炖得不烂糊。”庄虎臣招呼堂倌,堂倌应声而到。

庄虎臣嘱咐:“跟厨子说一声,后边的菜都炖烂着点儿,张公公牙口不好。”

“好嘞,炖烂着点儿,到嘴就化。”堂倌转身刚要走,被张公公叫住:“别价,太烂就咂摸不出味儿来了。”

庄虎臣揣摩着:“您老的意思,适中就行?”张公公点点头,随口夸了两句:“瞧你这弟弟,还挺能知道人心思的。”

周明仁乘机说道:“那是,我这弟弟,脑袋瓜子可好使了,要不,怎么求您帮忙儿,捐个官儿,平时也能到宫里走动走动,这儿您也瞧见了,我这小弟弟这么会来事儿,万一哪天遇见皇上开恩,委以大任,这保不齐往后还是您的帮手呢。”

张公公专心地品着菜肴,对周明仁的话不以为然。庄虎臣有些沉不住气了,周明仁不动声色,他从大褂里掏出一对儿玉鸟,放在张公公面前。这对玉鸟通身雪白,晶莹剔透,煞是可爱。张公公的注意力立马儿转移到这对儿玉鸟身上了,他半张着嘴,看得眼睛发直。

张公公看了半天才开口:“我怎么好像在宫里头见过似的,周掌柜的,老实说,从哪儿弄来的?”

周明仁滔滔不绝起来:“您大概是在宫里好东西见多了,所以就记串了,这对儿玉鸟儿倒是宫中之物,可它不是大清国的,您瞧瞧,这玉的成色,正经的和田羊脂白玉,再看看这工匠的雕工,绝对是高手啊,告诉您吧,这对儿玉鸟儿是大明万历皇帝的心爱之物,后来让崇祯皇帝赏给了宁远总兵祖大寿……”

张公公打断了周明仁的话:“祖大寿我知道,这人后来不是归顺大清国了吗?”

“没错,您老好学问啊,祖大寿在松锦大战中被俘,归顺了先帝皇太极,得以善终,这对儿玉鸟儿是在祖大寿死后,他的后人手里一时缺银子,把它送到当铺救急,后来又没有能力赎当,这才流传到民间。”周明仁把玉鸟往张公公面前推了推:“这是孝敬您的。”

张公公拿起玉鸟来在手里把玩着:“好东西啊,难得你的一片孝心。”

周明仁指了指庄虎臣:“张公公,这对儿玉鸟儿不是我的,是他孝敬您的。”

张公公仔细瞧了瞧庄虎臣:“想不到,你还有这份儿孝心呢?”庄虎臣赶紧接过话来:“这还不是应当的?往后,见着什么好玩意儿,只要您老喜欢,说一声儿就行。”

“得喽,有你这话儿就成。”张公公把玉鸟收起来了,周明仁盯了一句:“张公公,那事儿……”

“我试着办办,你听信儿吧,要是办不成,你们也别怨我。”

庄虎臣又给张公公夹起一块黄金肉:“哪儿能呀,办成办不成的,我们一样领情,来,张公公,您吃着……”

吃好了之后,周明仁和庄虎臣把张公公送到了鸿兴楼的大门外,张公公上了轿子,又从轿子里探出头来对周明仁说:“往后带人来,别再说是你弟弟了,这故事我都听腻了。”

周明仁尴尬地笑了笑:“好嘞,我听您的,住后咱只说办什么事儿,不提人。”轿子走远了,周明仁兴奋地照着庄虎臣的肩膀给了一拳:“虎臣,有门儿!”

见过了张公公,庄虎臣的心不但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沉重了。他琢磨了两天,又去找了张李氏。

在张家客厅里,庄虎臣欲言又止,张李氏看出了他有难言之隐,于是递过碗茶来:“虎臣,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庄虎臣接过茶碗,放到了一边:“东家,我大哥带着我和张太监见了面儿,可有一样儿,就是贵了点儿,捐个七品官儿,差不多得花五百两。”

“这么多?”张李氏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我也没想到,捐官的规矩是这样,先得花个百十两银子买个‘捐纳监照’,这是国子监颁发的,也是持照人步入仕途的敲门砖。不过,有了‘捐纳监照’,只是取得了做官的资格,要做官,还必须有户部颁发的‘户部执照’,这‘户部执照’拿下来,要花二百两,然后还得孝敬张公公二百两,所以,差不多要五百两。”庄虎臣一一道来,说完之后,张李氏沉默了。

过了半晌,庄虎臣又接着说:“我知道您也不易,荣宝斋开张的时候,松竹斋的货底子只倒腾出五百两,您东凑西凑,加上自己的私房钱,又拿出了一千两,这一千五百两银子支撑起一个新铺子,不易啊!”

“唉,家里的事儿我也不瞒你,现在确实是手头紧。”张李氏眉头紧锁。

“新铺子开张才半年,收支基本持平,还没怎么赚,前些日子,满江生病,请太医,连给满江家里头,也没少花银子,我知道,您这儿也难啊!东家,我翻来覆去想过,这大主意,还得您拿。”庄虎臣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