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7页)
“这倒是个好主意……”杨秋萍走出房间接口道。
杨易臣烦躁地呵斥道:“你女孩儿家懂什么?你有本事把陆中庸杀了?”
“爸爸,这件事由我来办,我保证他们会把奶奶放回来。”
“你?”杨易臣、罗云轩、文三儿都愣了。
从杨易臣家出来,文三儿先把罗教授送回家,他从西四二条出来,走到缸瓦市又碰见一个人要车,当时好几个车夫都冲上去抢生意,文三儿干脆一把抓住那人的袖子不松手。使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人一说要去永定门外沙子口,和文三儿抢生意的几个车夫都不去了,文三儿心里嘀咕了一下,但没来得及多想,他抵挡不住这趟活儿的诱惑,按往常的经验,这是趟肥活儿,干吗不干?
文三儿把客人拉到了永外沙子口,一路很顺利,可回来进城时却遇到了麻烦,文三儿这才明白同行们为什么不愿意出城。
永定门的两扇城门只开了一扇,两排蛇腹型铁丝网拦在城门洞前,只留出一个供单人行走的口子,两个日本兵站在口子旁检查过往行人,他们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刺刀在日光下闪着吓人的寒光,文三儿一见这阵势腿就有些发软。刚才他出城时是从右安门出去的,右安门是由中国警察守卫的,只准出不准进,所以也没遇到什么麻烦,谁知道永定门这里检查得这么严,而且是由日本兵守卫的。
经常从这里出入的北平人都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守关卡的日本兵养成了毛病,凡中国人从他们面前经过必须要鞠躬,否则日本兵们就要打人甚至用刺刀捅人。这似乎不是日本占领当局的命令,而是日本士兵的自发行为,有北平人私下揣摩,这些日本兵大多来自日本底层社会,社会地位低下,现在一下子成了占领军,很有些小人得志。
文三儿想起来了,昨儿晚上车行里的老伙计们临睡之前还没忘了挤对日本人几句,皇城根儿底下的人说话都挺损,老韩头坐在被窝里一边补裤裆一边说:“好家伙,你还真别让穷人得了势,那可了不得,这帮孙子在日本不是打鱼的就是挖煤的煤黑子,要不就是日本窑子里的‘大茶壶’①,卖饭团的店小二,压根儿就没见过多大的世面,用咱北平话说叫人嫌狗不待见,好嘛,这帮孙子猛不丁到了中国,给个守城门洞的差事,手里拎根儿破鸟枪,自然有了种当爷的感觉,就跟暴发户似的,见人就搂不住火啦。”
外号叫“大裤衩子”的那来顺接口说:“你知道这些小鬼子为什么长这么矮吗?那是饿的,长这么大统共也没吃过几顿饱饭,我们孩子他舅舅的街坊在日本洋行当过差,他说过,日本人喝粥时端着个小碗儿跟品茶似的,棒子面粥都不敢大口喝,这主儿要是煽起来可了不得,走道儿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儿了,整个一老太太摸电门——抖起来啦。给这帮孙子鞠躬?姥姥,我宁可这趟活儿不干,也不从城门洞那儿过。”
文三儿当时迷迷糊糊快睡着了,没注意他们谈到的向日本兵鞠躬的问题,他平时很少出城,消息又不太灵通,至于鞠躬的新规矩他从没听说过,也没人提醒过他,这就麻烦了。他拉着空车正要从关卡的口子里过去,猛地听见日本兵哇里哇啦吼起来,看样子有什么事招他们不高兴了。文三儿当然听不懂日本话,他也懒得搭理这些日本人,心说瞧他们小日本那揍性,文爷不待见他们,你拿着杆破枪吓唬谁?文爷没招你惹你,你总不能一枪把我毙了吧,日本人怎么啦,日本人也得讲王法不是?
文三儿无动于衷的态度激怒了一个日本兵,他突然一挺刺刀,照着文三儿的脸上就是一个突刺动作,周围的老百姓都吓得惊叫起来,文三儿还没反应过来,他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刺刀尖已经停在离他鼻子一寸远的地方,文三儿这才有了恐惧感,他脸色煞白,裤裆里变得热烘烘、湿漉漉的,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两个日本兵大笑起来,文三儿屈辱地从地上爬起来扶起车把,没想到那日本兵又瞪起了眼,一抖刺刀又要刺……文三儿吓得又要往地上坐,这时猛地听见有人喊:“喂!拉车的,日本人要你鞠躬,快鞠躬……”
文三儿慌乱中回头看了一眼,是他身后的一个男人喊的,这人是个国字脸,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脸部棱角分明,显得很精干……文三儿恍然大悟,他忙不迭地向日本兵连鞠三个躬,那日本兵才收起枪向他挥挥手,文三儿顾不上擦冷汗,拉着车没命地跑出城门洞。
刚才向文三儿喊话的是徐金戈,他刚从沙子口的秘密联络点回来,正在排队过关卡,发现文三儿的处境危急,便喊了一句,这句话救了文三儿的命。
文三儿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些日本人实在是太孙子,现在不是你想不想搭理他们、招惹不招惹他们的问题,而是他们要搭理你、招惹你,你躲都躲不开,人家认准了要当你的爷,大概这就叫亡国奴吧?他们还真没什么王法管着,杀你像捻死个蚂蚁一样,刚才要不是有好心人提醒,文三儿这条命可就悬了。
文三儿走不动路了,他的两条腿现在还在哆嗦,而且浑身软得像是没了骨头,冷汗不停地顺着后脊梁流进屁股沟,使文三儿感到难堪的是,他竟尿了裤子,在刺刀接近他鼻子的一刹那,文三儿的尿道括约肌竟然很不争气地失灵了。看来罗教授说得有道理,日本人的坏,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
徐金戈已经通过了关卡向文三儿走过来,文三儿一见徐金戈就不由自主地跪下,流出了眼泪:“谢大哥救命之恩……”
若按一般人的行为,见有人跪在自己面前,总要上前扶一把,嘴里还要客气一下,可徐金戈很怪,他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只是鄙夷地说了句:“你的膝盖有毛病吗,怎么动不动就打弯儿?”
文三儿可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大哥,我是拉车的,腿没毛病,有毛病吃不了这行饭……”
徐金戈终于火了,他低声咆哮起来:“你他妈给我站起来,软骨头的东西,你除了下跪还会什么?”
文三儿慌忙站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徐金戈,他实在闹不清这个人为什么发火。
徐金戈的口气缓和了些:“兄弟,咱是个爷们儿,是爷们儿就该有点儿血性,膝盖不能打软,尤其是对日本人,就是死也得站着死,不能丢了咱中国爷们儿的脸。不错,刚才我过关卡时也向日本人鞠躬了,可我不白给,往后他们得用命来还。兄弟,你叫什么?”
“大哥,我叫文三儿。”
“好吧文三儿,咱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