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魇江南(第5/6页)

这下子李凤娘彻底疯了,她在屏风后面气急败坏地下令,把陈傅良的进宫议事等权力全部剥夺,立即执行。

这一切都在赵惇的眼前发生,可这个人自始至终一言未发,木然地任由李凤娘颐指气使呵斥廷臣如家奴仆辈。

从这一刻起,大臣近侍们对他最后一点点残存的敬意都泯灭了。这还是个人吗?不是!连自己的生身父亲都置之脑后。这还是个男人吗?不是!连自己的老婆都肆意妄为视其如无物。之所以大臣们还能对他参拜叩头,不过是礼法所定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惇的蠢事一件件发生,包括留正的自我流放,蜀帅缺人死不承认。与之相比,每月四次的重华宫觐见都没人再提了,只是由负责起居的官员每次记档,知道有这么回事就是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日,太上皇生日的这一天。

这一天是躲不过去的,上一次是自己的生日,不过宫感谢父亲的养育之恩是很不孝的;这一次是老爹的生日,当儿子的再不去致敬,怎样都说不过去了吧?

官员们早就领教了皇帝的各种无耻,为了确保这一次的过宫成功,他们想到了打提前量,先期把最大的那个借口堵死。

他们纷纷上奏重华宫,要求太上皇不要再颁降免朝重华宫的旨意。

赵昚有苦难言,他怎么知道当时一句心疼儿子的随口话,会变成一条横江的铁索,生生地挡在他们父子之间,让全天下人想尽办法也拆解不开。

除非他自己站出来澄清……可他就不!他要面子,他更不能伤儿子的面子。但是这回不行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年纪越来越老,他已经承受不了了。

他想来想去,只好表了个态:“自秋凉以来,每欲与皇帝相见。卿等奏疏,己令送给皇帝了。”这等于配合了群臣,自己下令不许免朝了。

再没有借口了,赵惇仍然我行我素。第二天太上皇生辰日,他只是派了副宰相葛邲率百官去重华宫朝贺,他自己既不去也不解释,反正就是这样,爱咋咋的。

当天百官走在大内去重华宫的路上,沿途百姓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本性,邻里间谁家的孩子不孝顺,都会被大家唾弃责骂,何况做皇帝的身为天下之表率。如果说这一天之前,百官对赵惇失去了敬慕之心,那么从这一天起,百姓们也开始了对他的鄙视。

这些,都是因果,都有报应的时候!

报应的第一步是太学生们怒了。两宋间太学生们的地位是非常特殊的,自从靖康之变开始,国有大事,太学必争,太学生们以精忠无邪的热血对宋朝昏君庸臣们的败国丧邦之错有着决绝的反击,每一次都代表了公众的呼声。

这一次,两百一十八名太学生集结起来,赴登闻鼓院上书,请赵惇朝见重华宫。另外一百多名则认为这样太慢了,要走多少个程序才能传到皇帝耳边,他们要直接伏阙上书,到金殿外要赵惇立即处理。眼看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潮就要闹起来了,赵惇也似乎恢复了些许的理智。

他对几个亲近的侍从(注意:侍从与内侍不同,不是太监)说,之所以不去朝见重华宫,是内侍陈源、杨舜等不让他去。

侍从们先恍然,继而大怒!该死的阉货,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一定要除掉他们。可是赵惇又拒绝,他反诘道:“寿皇也有他左右亲信的人。”

他仍然相信阉货们是为了他好。

种种迹象表明,这人已经不能用人类准则来规范了。那么年老的太上皇还能有什么期盼?还有谁能拯救这对父子?

还真有。

从逻辑上讲,是上天吓疯的赵惇,那么能震慑他的,也只有上天了。还真帮忙,非具象体存在的老天突然间显灵,在之后的一个星期左右,太阳出现了黑子,太白金星在白天划过天空。这两种天象是各种族历法中的最强灾变,意味着会有大灾祸发生。

赵惇了。

他立即向老爸报到,一连两次朝见重华宫,表现得非常温文、非常孝顺。赵昚幸福了,他的儿子终于来看他了,这是他最盼望的事。他是孝宗皇帝,是宋朝十八帝中最重视孝道的一个,一生中无论是事关国家民族,还是他个人的梦想,都能因为所谓的“孝”字而屈从。

他怎能忍受来自亲生儿子的不孝?

这时,他的心灵安慰了些,以为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却不料上天就是董事长,永远只会偶尔来上班,而且是说走就走。无论是太阳黑子还是太白金星,总不能永远震慑着傻儿子。

天象消失,赵惇恢复原样。

悲催的父亲承受不住这种忽上忽下的落差,病倒了。新年之初得病,到四月的时候开始严重,长达百天之久,儿子无动于衷,从来没有半句的问疾之语,更不用说探望了。

赵昚孤单地躺在床上,人们有时会听到他的喃喃自语。他说,他想去吴越偏僻之地,在那里“自泯其迹”。

他灰心丧气,觉得生活了无生趣。

另一边,儿子却焕发了前所未见的生机。还是在当月,赵惇决定带着自己的老婆、儿子、嫔妃们去玉津园游春。有大臣实在看不过去了,告诉他“老父还在,独自欢娱不是人子当所为”!赵惇置若罔闻,兴致勃勃地走出大内,去临安名园踏春。

那一天,他们欢乐的笑声传得很远。

老父亲赵昚听见了,像赌气一样硬撑了起来,在第二天也带着妻子去玉津园游玩。这是他的性格、自尊所能达到极限之后的谴责,他在用自己残存的生命向儿子控诉!

儿子没有表示,父亲却因此而病体沉重。据说,赵昚最后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是他单独一个人走到望潮露台时。

宫墙下市井民巷里小孩儿们在跑跳玩闹,嬉笑声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听见孩子们在叫:“赵官家来了,赵官家来了!”

赵昚长叹一声,黯然自语:“我叫他尚且不来,你们叫也枉然啊。”他内心凄然不乐,病势加剧了。

消息传到外界,本来已经厌恶透了的人们再也无法忍耐,各方面的人都用自己的分内行动,或警示或恳求或鄙视赵惇。

起居舍人彭龟年在大殿龙墀处叩首直到血流满面,赵惇无动于衷。

太学生写了篇文章,其中有两句:“周公欺我,愿焚《酒诰》于康衢;孔子空言,请柬《孝经》于高阁。”拿中国文化礼教源头的两大圣像说事,可以说没法再升级了,赵惇没有反应。

首相留正这一次终于站了出来,他先是率领百官要求立即过宫问疾。赵惇拂袖而起,转向后宫。留正一把拉住了皇帝的衣襟,一路随行,一路进谏,啥用也没有。留正大怒,既然说什么都不听,还要我们这些官干什么,把我们都罢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