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042年的北风(第10/11页)

不用他费口舌,又一个问题解决了——“结亲会让宋朝骨血分离,我的皇兄会伤心的。何况公主与太子如果不和协,也不件美事。还是用金钱来办事吧。”耶律宗真如是说,非常通情达理,只是后面还有个转折。“但是,我需要个名份。”

名份,中原汉族几千年来的传承之本,就是名份。名不正、则言不顺,伟大的、无暇的至圣先师孔夫子教导我人,在名份的问题上,你家大门上嵌几颗钉子,你吃饭时用多少人来唱歌跳舞,都要无比严格的硬性规定。如果错了,就是大逆不道,举世唾骂的罪人!

所以当耶律宗真提出名份的时候,富弼只能静静地听着,提不出任何反驳的意见。毕竟这是一件如此重大的国事。他忐忑地等着,不能不给名份,但要看对方要什么样的名份。身为宋朝子民,他太清楚了这是汉人最敏感的一根神经。

“……须于誓书中加一‘献’字乃可。”耶律宗真这样说。

富弼立即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宁教身死,不教名灭,他再也没有了退路!“献”,是下属供奉上司,甚至奴隶伺奉主人的名词,要是他答应了,那就是对整个汉人族群的污辱!

富弼极力压抑愤怒,用正规的外交词令来回答:“‘献’字是以下奉上的用词,宋、辽两国是平等的,决不可使用。况且宋朝皇帝是哥哥,怎么能有兄长奉献弟弟的道理?”

他还在讲道理,辽国人却露出了赤裸裸的要挟者嘴脸。耶律宗真说:“你们给我钱,是害怕我(南朝以厚币遗我,是惧我也),钱都给了,一个小小的‘献’又算得了什么?”

满帐的辽国人一定都笑得嚣张得意,他们的皇帝是这样的“英武”。契丹人仍然纵横无敌!

这是外交,还是嘲弄?富弼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冷冷地回答,“南朝皇帝守祖宗之土地,顾全先皇的盟约,才用金钱交换和平。现在您这样说,是存心想打仗了,如果这样,宋朝还在乎什么呢?”

以眼还眼,以暴制暴,这是千古不易之真理。富弼强硬的回答之后,突然间辽国小皇帝他滑坡了。“‘献’字不行,改成‘纳’字如何?”转变得这叫个快,从宇宙超级大皇帝,一下子变成了讨价还价的小商人。这个不行,我们换那个成不?

“不成。”富弼还是反对,至于怎么不成,懒得再解释,这一类说法统统不接受,花样的不要!

僵局形成,耶律宗真不愧是宫廷里长大的孩子,他突然让气氛缓解了一下。“誓书在哪儿?拿增币20万的那份来。”他这样说。

富弼交给了他,这似乎是个好事。耶律宗真要20万的,就是说他准备出头替宋朝管教李元昊了。但高兴得太早,耶律宗真拿着誓书看来看去,再次说话时,侵略性徒然提高。“寡人一定要加这个‘纳’字,你再固执,小心坏了你家主人的大事。我若提兵南下,就是你们宋朝的大灾难。”

还是战争威胁,真是老套路了,富弼的回答也是上次的重复。

“陛下用兵,能保必胜吗?”

“不能。”

“胜未可知,小心失败。”

耶律宗真突然有了新意。“宋朝给我巨款,一个‘纳’字有什么大不了。何况这在你们汉人的历史上早就有先例。”

先例?富弼深深地吸了口气,塞外蛮族,你们知道些什么先例?“从古至今,只有唐高祖李渊曾经向突厥借兵,那时被迫称臣。但无论是‘献’、还是‘纳’,都在可有可无之间。何况之后突厥的颉利可汗就被唐太宗李世民活捉,东突厥也就此灭亡。这样的循环报应,这样的先例,就是你想要的吗?!”

史书记载,富弼说到这里,已经声色俱厉。在自己国内的皇宫里敢于咆哮,在敌人的金帐内也敢怒吼,富弼,不管他取得了怎样的成绩,他都是个真正的男人。

耶律宗真沉默了,很明显,想让眼前的这个汉人屈服,看来不大可能。但一定要折服某个汉人吗?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马上就转过了这个弯,直抵要害。

“我另外派人去和南朝皇帝谈这个事,如果你们朝廷同意了,富爱卿,你怎么说?”

一句话之间,就把富弼的功能给屏蔽了。和你谈不了,我直接和你的主人说话。如果那边答应了,你一直在做梗,这个罪过怎么论?

富弼的心变得悲凉。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自己没有再次说话的职权了。但他仍然有坚持自己的信念的权力。“如果我们国家答应了您,那么请您写一封信。把我与您的谈话都记录在案,那样,有什么罪责,我决不推辞。”富弼神情黯然,但仍然坚定地回答。

耶律宗真再次沉默,好一会儿,年青的契丹皇帝这样说,原话如下——“此乃卿忠孝为国之事,岂可罪乎!”至此,双方的话都说到了尽头,不管私下里对对方有什么样的感慨,公事已经结束。富弼告辞出帐。出于礼节,辽国方面的使者刘六符送他出来。

帐外一片青山连绵无尽,富弼突然站住了脚步,对刘六符说。“你看,”他手指高山,“此山可以翻跃,但你们要想得到‘献’、‘纳’两字,就好比登天一样,绝无可能!我头可断,此事绝不答应!”

帐门内外,满是契丹人,富弼的声音直达大帐深处,辽国现在的、以及未来的君主们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宋朝绝不答应,这是他再三、再四所强调的内容。千年以后,他的用心不难猜度,他是紧张,甚至是害怕。他深知越过自己之后,辽国人所面对的谈判人物是谁,那些人会怎样维护本民族的利益。

靠吕夷简、晏殊之流来扶持乾坤吗?所以才这样看似刚烈,实则悲凉地坚持。

就在这样的忧虑里,辽国留下了每年增币20万贯的国书、誓书,以此为根基,派使者耶律仁先、刘六符跟着富弼回宋朝。接下来的事,富弼只能隔岸观火,爱莫能助了。

九月十五日,辽国使者进入开封。富弼作为接陪使一起回来的,他在国境线上做出了最后一次努力,给中书省写了一封信。

在信里,他把谈判的最新进展做了个交代,把“献”、“纳”两字的争论始末仔细说明,要朝廷先做准备,想好怎样处理。在信尾,他着重强调说,辽国无理要求这两个字,我以死抗争,对方已经很沮丧,我们只要再次拒绝,就会打破他们的妄想。

信,就这样发出去了,在史料中也可以找到原文。但是没有中书省的回复记载。职权所限,宰执们不必回复他,他只能怀着一颗忐忑忧虑的心回到了国都。宰执大人们,宋朝的权益,就在于你们的一念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