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洪秀全:上帝第二子的前世今生(第7/27页)

洪秀全大喜过望。直到这时,他才确定宗教之路是正确选择——宗教把他从无价值、无地位、无尊严的绝望之渊中拯救出来,使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失败者”变戏法一样成了天底下最有价值、最有地位、最有尊严的“神”。

仅仅几个月之前,做一个有工资的教堂工作人员就能让洪秀全感激涕零,如今,这种小国王式的生活当然让他飘飘欲仙、心满意足。如果不是遇上广西群雄鼎沸烽烟遍地的“革命大潮”,洪秀全很可能满足于这种地下的富贵,以一个秘密教主的身份终此一生。这种事情,在中国历史上有许多先例。

民间宗教或者迷信与农民起义的结合,自始至终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定势。东汉末年,黄巾军大起义,凭借的是张角创立的“太平道”。北宋的方腊起义和钟相、杨幺起义,利用的是“摩尼教”。元末红巾军起义的主要精神力量是白莲教。这一宗教后来生命力如此强大,以至于明清两代的所有农民起义,几乎都有白莲教背景。

但我们并不能由此得出结论,那些创建宗教的人,都想推翻政府、称王称帝。虽然欲望是没有边界的,但理性使教主们不得不小心从事。事实上,历史上更多的教主满足于“温饱”。他们稳健而谨慎、狡猾而现实,把教门经营成了一桩兴隆的“地下买卖”,境界最高者甚至成了子孙世袭的“地下王朝”,既回避了风险,又获得了最大化的利益。这其中的典型就是清代中前期“八卦教”(也就是“荣华会”、“天理教”的前身)首领刘家。

山东单县人刘佐臣在康熙初年创立了“八卦教”。这个教门杂糅儒释道三家,而以儒家思想为主旋律。刘佐臣宣称,宇宙三世分别由李老君、释迦如来佛和孔夫子掌管。他说自己是孔子转世,也就是宇宙的最后主宰。

这一教门的最大特点是特别善于敛财。它的组织体系实际上就是一个庞大的敛钱系统,其原理与传销大同小异:各地分支机构像地主收租一样,定期收取教徒的“会费”,说是“以出钱多寡定来生福泽厚薄”,说这些钱是“往西天取金沙费用”。这些会费层层盘剥,层层上交。谁发展的下线多,谁抽的头也多。当然,最大的抽头者是刘佐臣,所有的钱,最后都有一部分会层层汇总到山东刘家。

配合这种敛钱体系,刘佐臣在教门内部推行“儒教专制化”。他用儒学纲常为教内纪律服务,强调分尊卑、明长幼,要求信徒们“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他在教内建立了严格的层级体系,按官位大小,依次分肥。到嘉庆年间,这个教派的层级体系发展完善到与一个王朝相似:“秋仕”相当于秀才,“麦仕”相当于举人,“号官”相当于县官,“法官”相当于知府,教主当然就相当于皇帝,教内成了专制小朝廷。教主到各地视察,有专人打前站,见面时“文武大臣”分列两旁,山呼万岁,对“皇帝”之命唯命是从。甚至“皇帝”说自己流下的鼻涕是玉浆,信徒们也抢着吃。

这一教门的另一个特点,也是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个世袭的宗教。刘佐臣精明无比,一开始就将这一教门设计成刘氏家族的“吃饭本儿”。他既称自己是孔子转世,又称孔子世世代代在刘家转世下去。因此从康熙初年至嘉庆二十二年间,虽然屡遭政府打击,但他的后代始终充当“八卦教”教首,传承六代,历时一个半世纪,几乎像一个王朝。

为了保持既得利益,这一教派一直保持地下状态,从不公开活动。它满足于事实上的“小王朝”,而绝不对现实秩序发动任何挑战。不但不挑战,它甚至还地上地下两不耽误。刘佐臣死后,他儿子刘儒汉继续经营。刘家已经积累了相当多的财富,刘儒汉已经不再满足于充当地下“邪教”教首,还想获得现实世界的“功名利禄”。于是他在康熙四十五年捐官,花了银子1700两,外加1040石大米,共合4600余两白银,“旋由捐纳选授山西荣河县知县”,走马上任,给大清朝服务去了。直到康熙五十八年“犯案”,被“参回原籍”,他一共做了十几年清朝的地方官。

及至乾隆年间,刘家的财富积累得更多。乾隆皇帝打击这个教门,抄家时起获大小贮银罐27个,共计白银12427两,黄金一小锭,二两五钱。此外,还有“田庄数处,地数十顷”。这当然都是教徒们的奉献。

当然,世袭现象并不是“八卦教”的专利,明清时期,这样的教门层出不穷,比如“黄天教”的李家、江南“斋教”的姚家、“清茶门”的王家等。他们的家族统治有五代,有十代,长达一二百年甚至二三百年之久。和王朝的统治者一样,这些世袭宗教教主都热爱稳定,即使在动乱之时,这些家族也很少有揭竿而起者。这种不参与政治的做法,事实证明是十分明智的。林清等少数几个违背“八卦教”传统、举起造反大旗的人,最后的结果无一不是殒身灭族。

在开始创立拜上帝教时,洪秀全并没有想到要公开造反。王庆成在《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思想》中令人信服地证明,洪秀全首次去广西传教时,并没有任何革命思想,他“所宣传的并没有超越《劝世良言》的范围。谁都承认,《劝世良言》不是一本革命的书;相反,它实际上是一本教人不革命的书”。

回到花县之后,洪秀全写了一些阐述其教义的文章,比如《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等。与我们猜测的不同,这些文章宣传的不是造反,相反,它们批判造反。王庆成说:“(《原道救世歌》)糅合了基督教和儒家的思想、用语,苦口婆心地劝世人拜上帝,学正人,捐妄念。如诗歌的题名所示,这是当时的洪秀全为了拯救邪恶社会的‘救世’方案。这个方案,也没有任何反对现存统治秩序的革命倾向。”这首诗歌中甚至谩骂李自成、黄巢、项羽这些起义领袖为草寇,诅咒起义和战争:

嗜杀人民为草寇,到底岂能免祸灾?
白起项羽终自刎,黄巢李闯安在哉!

……很显然,第二次进入广西之前,洪秀全还是只想收徒敛钱,建立秘密天国,以地下温饱富贵为满足。但是第二次入广西后,形势与前次已经大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