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慈禧前传 第九章(第6/19页)
曹毓瑛一看这情形不妙,恭王那里还有许多事要商量,第二天一早又要出城到清河恭迎梓宫,那得有闲工夫来跟这些人应酬?因此,他就不脱袍褂,也不进上房,向他不离左右的一名心腹听差,使了个眼色,便坐在厅上陪客。
一番寒暄过后,有个曹毓瑛的同年,开口发问,他问得十分率直:“琢翁,外间传言,说拿问‘三凶’谕旨,出于大笔,可有这话?”
“三凶”之称,曹毓瑛还是第一趟听见,顾而言他地说:
“‘三凶’?莫非指怡、郑两王和肃中堂?”
问话的人有些发窘,身历其境的人,依然客客气气对载垣他们用官称,不相干的局外人,倒已经定了他们的罪,加以“三凶”的恶名了。
这一下别的宾客也不敢胡乱开口了,只泛泛地谈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有一个人所问的,在曹毓瑛看来,极有关系,问的是新帝的年号,可是仍用“祺祥”?
他还来不及回答,事实上亦很难回答,幸好他那心腹听差替他安排的脱身之计发动了,门上高擎一张名片,到了厅上,单腿屈膝向他打了个扦,用很清楚的声音通报:“恭王爷派人来说,请老爷马上到王府去,有要紧事商量。”
那些想来打听消息或者套交情的宾客,只得纷纷起身怏怏辞别。曹毓瑛原要到大翔凤胡同鉴园,送了客,随即也就上了车,直放恭王的别墅。
恭王与文祥已经谈了一会了,看见曹毓瑛到,劈头就说:“你来得正好。有个难题,你来出个主意,这一包东西怎么办?”
曹毓瑛莫名其妙,把恭王所指的那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许多书札,拈起一封,略一审视,便知是从肃顺家取来的,他随即把它放下了。
“莫非其中有什么关碍之语?”他问。
“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看到恭王的脸色沉重,文祥的脸色严肃,曹毓瑛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把那包信推了一下,平静地说:“以不看为妙!”
“着!”恭王突然击案一呼,把文祥与曹毓瑛都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他,他却又看着曹毓瑛问:“琢如,你不愿看这些信,为的什么?为的不生烦恼是非,是吗?”
曹毓瑛微笑着点点头:“王爷明鉴!”他说:“倘或关连着什么同年知好,我既不便为他们求情,又不能视作无事。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了。”
“好个‘眼不见,心不烦’!”文祥苦笑道,“琢如,你比我运气好。”
这就可见文祥看了那些信也在大感为难。曹毓瑛心想,这些信中,不知牵连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最好一火焚之,也是一场阴德。但这话不便贸然出口,眼前只有先把它压下来再说。
他刚有此一念,恭王却已见诸行动了,他亲手把那包信包好,“我也不曾细看。”他说,“琢如的办法最好,不闻不问。等事情略略乎定了,我奏闻两宫,当众销毁,好让大家安心。”
“好极了,好极了!”文祥脱口大赞,如释重负,“王爷这样子处置,是国家之福。”
“唯有这样,才能安定人心,一同把大局维持住。你们两位有机会不妨告诉大家,不必惊惶。不过……,”恭王沉吟了一会又说:“有几个人非办不可!”
“名为‘肃党’的,也不可一概而论,形迹不著,不妨从宽。”文祥这样相劝。
“当然。”恭王说道:“我想办两个人,一个是陈孚恩,一个是黄宗汉。”
要办陈孚恩,曹毓瑛不觉得奇怪,陈孚恩是有名的能员,但也有名的狡猾。至于黄宗汉,历任封疆,毁誉不一,而且在清流名士中,颇有知好,如翁心存、翁同龢父子,就是走得很近的。
心中虽有疑团,口头却无表示。文祥一向主张宽厚,曹毓瑛则是今非昔比,以前当军机章京,不过幕后的谋士,设谋不妨知无不言,态度立场亦比较单纯,善为人谋就行了,如今站在幕前,虽然衔头是“军机上学习行走”,但到底是共掌国柄的军机大臣,要学“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而况肃顺锋芒太露,喜欢得罪人,覆辙不远,岂可无戒?所以他们对恭王要办陈孚恩、黄宗汉的话,都出以一种审慎的沉默。
这样,恭王也不必再谈下去了。曹毓瑛忽然想到了一个疑问,“刚才有人问我,”他说:“今上的年号,可是仍用‘祺祥’?”
这一说,恭王和文祥都瞿然而起,“对了,”恭王大声说道:“当然不能用‘祺祥’!这是肃顺的年号。”他又转脸问说:
“博川!我仿佛听你说过,芝老已有拟议。是吗?”
“芝老”是指周祖培,“是!”文祥答道,“‘祺祥’这个年号,颇有人批评。芝老的西席李慈铭,就有许多意见。”
“他怎么说?”
“无非书生之见。”文祥又说:“也难怪他,他不知道肃六的用意。李慈铭批评‘祺祥’二字文义不顺,而且祺字,古来从无一朝用过,祥字亦只有宋少帝的年号‘祥兴’。”
“那不是不祥之号了吗?”
“是啊!”文祥答道,“如今倒不妨用他的说法,作个借口。”
恭王不置可否,只问:”怎么叫文义不顺?”
“祺就是祥。”曹毓瑛接口解释,“祺祥连用,似嫌重复。”
“对了,这个说法比较好。”恭王也没了良心话:“肃六急于改元铸新钱,这一点并未做错。咱们也得赶紧设法铸钱平银价。”
“此为势所必然。”文祥接着提出了拟议中的新年号:“据说也是李慈铭的献议,主张用‘熙隆’,或者‘乾熙’。”
“这又何所取义?”
“本朝康熙、乾隆两朝最盛。圣祖、高宗又是福泽最厚、享祚最永,各取一字,用‘熙隆’或者‘乾熙’,自是个吉祥的年号。”
恭王大不以为然,因为无论“熙隆”或者“乾熙”,都是有意撇开雍正,令人想到其中有忌讳,雍正不是骨肉相残吗?将今比昔,似乎推翻顾命制度,是有意跟大行皇帝过不去!这怎么可以?
于是恭王不屑地说一声:“这李慈铭真是书生之见!而且是不曾见过世面的书生。不行,‘熙隆’也好,‘乾熙’也好,都不能用。另外想吧!”
接着又谈了些别的,因为第二天要到清河迎接梓宫,便早早散了。次日清晨,车马络绎出了德胜门,清河冠盖云集,热闹非凡。
清河只有一条大街,街北沿跸道两旁,各衙门均设下帐房,供大官们休息。街上两家客店,则全被征用,把原住的旅客请了出去,作为王公大臣歇脚的地方,恭王则另借了一家宽敞的民居,以便会客。他一到就把贾桢、周祖培,还有刑部尚书赵光都请了来,趁空谈一谈,如何集议定顾命八臣罪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