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三六章(第6/7页)
静静听完,都说婉转恳切,是大手笔。唯有沈桂芬提出疑问,“有一层似乎不能不顾虑,”他说,“圆明园诚然是伤心之地,此时亦无此巨款兴此巨工,如果地非圆明园,工款又不必如此之巨,那又怎么说?”
“着!”宝鋆与沈桂芬气味相投,凡事桴鼓相应,而沈桂芬的看法,亦确是很深很细,所以他大为称赏。“我听着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儿不妥,经笙一说就对了。咱们得为上头筹个退步的余地。”
大家细想一想他们两人的话,包括李鸿藻在内,亦都认为有见地,不过惇王性子直,指着宝鋆说道:“一向是你管荷包,你说这话,倒琢磨琢磨,能够筹个多少银子?没有百儿八十万的,你那话趁早别说。”
“我不说也不成啊!”宝鋆答道,“修个什么地方,娱养两宫太后,这话从没有人敢驳过。既然这么着,皇上如果说要修三海,就不算苛求。”
“唉!”恭王有些厌烦了,看着醇王和文祥,用征询的语气说:“就修三海吧!反正总得给点儿什么。”
“也不能这么容易就给。”文祥慢吞吞地说,“这还得商量。”
“我看也不用商量了,既然是奏请两宫太后明降懿旨,何妨看看两位太后的意思再说。”
“七爷说得是。”李鸿藻极力赞成,因为这样做法,不失奏请两宫太后出面干预的原意,“我看,就此定议吧!”
恭王点点头,重新作了个结论:“先把折子递到长春宫再说。万不得已,就拿修三海作退步。”
“这话大家摆在心里。”文祥作了补充,“能不修最好不修,一传出去,先就有人起哄,何苦又给人开一条生财大道?”
这是指内务府而言。大家点头称是,纷纷散去。唯有醇王不走,还有话要跟恭王密谈。
“翁叔平回来了。”他说,“咱们想办法把那姓王的撵出去,六哥,你看行不行?”
“这不更扫了咱们那位小爷的面子了吗?再说,也容易动人的疑,不必多事了。”
第一个建议被打消,醇王提第二个建议,认为既然惊动了两宫太后,那就要办得彻底,修圆明园固然是为了库款、人心两大端,也是为了杜绝皇帝借视察园工为名,便服微行。这些情形大家都瞒着两宫太后不敢说,于今不妨揭穿,让两宫太后知道,兴园工还有这么一个大害处。
这个建议,恭王深以为然。他还有更进一层的想法,这样奏明太后,见得大家反对园工,有不便明言的隐衷,更能获取对修园深感兴趣的慈禧太后的谅解。
“那就劳弟妹的驾,进宫走一趟吧!”
“让她跟着六嫂一起去,”醇王又说,“或者再约一约五嫂。”
“不必!我看弟妹一个人去就够了。”
醇王听出恭王的意思,由于载澂也在外面胡闹,恭王福晋对皇帝的微行,实在也不便说。于是毅然答应了下来,第二天就让醇王福晋进宫,见慈禧太后有所密陈。
摒去宫女太监,姊妹密语。醇王福晋将皇帝每一次视察园工以后,易服微行,流连在前门外闹区的情形,细细地告诉了慈禧太后,又说恭王、醇王等人,异常忧虑,计无所出,迫不得已,唯有请求皇太后作主。
慈禧太后既惊且怒,也有无限的伤心和失望,只见她太阳穴上青筋跳动,每遇到这种神情,便是她内心激动,生了大气的表示,连醇王福晋看了都有些害怕。
“皇太后也不必太责备皇上。”醇王福晋惴惴然地劝解,“皇上到底成人了,慢慢儿劝他,一定会听。”
慈禧太后不作声,她的心思很乱,想得很多。皇帝怎么会弄成这样子?总由于大婚之后,宫闱之间,缺少情趣,一个人独宿在乾清宫,寂寞难耐的缘故。如果没有皇后,皇帝不致于赌气不理慧妃,推原论始,在立后的那天,便种下了今天的祸根。这样一层层想到最后,便恨不得以懿旨将皇后废掉。
“咳!”她长叹一声,神色转为黯然,“当初是我不好。”
她的意思是,在立阿鲁特氏为后一事上,自己的警觉不够,执意不坚,手段不高,游移踟蹰之间,铸成大错。这在醇王福晋自然猜不到。她的使命,就是来说明其事,任务已毕,无须流连,随即告辞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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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候,十重臣公上两宫太后的密折,递到了宫里,慈禧太后细细看完,内心有着难以言宣的不快。所说的“理”与“势”,她不尽同意,而在兴致上,更觉得受了很大的打击,四十岁的整生日,原可以好好热闹一番的,谁知搞成这样的局面!怪来怪去,只怪儿子不争气,倘或不是如此胡闹,怎会惹出如许不中听的话。
一个人生了半天的气,等情绪略略平复,重新再看奏折,觉得应该与慈安太后商量。等把她请了来,拿折子念了给她听,又提到醇王福晋的话,只是摇头叹息。
慈安太后倒相当沉着,虽然内心震动,脸色苍白,却能说出一句极有力的话:“园工不能不停了!”
慈禧太后始终不愿说这句话,但也无法坚持,只这样说道:“修园不是用的懿旨,如今又何必用懿旨停工?”
“那就告诉皇帝,让他降旨。”慈安太后又说,“前天我听说,准了沈葆桢的奏,跟英国银行借二百万两,拿到台湾去修炮台,左宗棠又要借三百万两的洋债。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
慈禧太后默然。好久,摇摇头说:“真是烦人!”
慈安太后看她如此,便喊了声:“来呀!”等宫女应声趋近,她这样吩咐:“看看皇上在那儿?”
“是!”宫女问道:“光是看一看来回奏,还是把万岁爷请了来?”
“请了来!”
皇帝奉召到了长春宫,一看两宫太后的脸色,便知不妙,硬着头皮,陪笑请安。两位“皇额娘”都不大理他,只慈安太后把那通密折指了指,示意他拿去阅看。
看不到两行,皇帝便来了气,“岂有此理!”他气急败坏地说,“为什么要惊动两位皇太后?”
“人家不错!”慈安太后冷冷地答了一句。
慈安太后跟皇帝说话,很少用这种语气。所以虽是冷冷的一句,他心里便很难过,越觉得十重臣上蔬已撤帘归政的两宫太后,于理不合。
再看下去,皇帝又大起反感,“这叫什么话!陈芝麻、烂谷子都搬出来了!文丰殉节是十几年前的事,到现在还来说‘理’?”他愤愤地说,“日本人在台湾闹事,也有些日子了,他们办洋务办成这个样子,不引咎自责,反倒摆出忠臣的脸嘴,岂有此理!”
因为有此成见,皇帝对于这个折子中的话,没有一句能够听得进去,匆匆看完,咬着嘴,眨着眼,在思量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