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清宫外史上 第四三章(第5/7页)

话虽如此,也不能贸然举荐。李鸿藻虽然名心稍重,但为人诚恳,他觉得保举人才,虽是大臣的报国之道,但亦须为被保举的人,谋一个能够发挥所长,将帅和协的善地,才算尽了提携的责任。

经过与张之洞的一番筹议,李鸿藻为吴大澂找到了一个人地相宜的差使,只待正月十七的会议过后,就可进行。

正月十七在内阁的会议,要议的是两件大事。一件是崇厚的罪名,刑部司官已经过细心推求,拟了一个奏稿作为会议的根据。说他“违训越权”是句笼统的话,到底如何“越权”,如何“违训”?不能不在大清律例上求得一个适当的比附。看来看去有一条“增减制书律”可以比照,对外国的条约,须奏奉钦定,即与“制敕”无异。“增减制书”的行为,自有已行、未行的区别,虽然条约未奉批准,但已画押用印,就是“已行”,而“增减制书已行”者,是斩监候的罪。

看了刑部司官所作的判决,无人提到异议,议罪一事,就算定谳。另一件事是总理衙门所上的一个折子,事宜是“筹备边防事宜”,一共八条,洋洋数千言之多,范围太广,无从议起,而且看一遍就得花好些时间,也没有那么多工夫来细心研究,纷纷画押,草草成议,由内阁具奏,听候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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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慈禧太后来说,这个会议筹备边防事宜的奏折,光是看一遍,就是很沉重的负担,因为她从开年以来,精神一直不好,过分劳累和忧急,加上饮食失调,伤了脾胃,以致夜不成寐,并有盗汗,但不能不强打精神,力疾从公。

内阁的复奏是由李莲英坐在她身边的小凳子上,念给她听的。兹事体大,未跟军机当面商谈以前,无法作任何决定,能决定的是崇厚的罪名,不过也得跟慈安太后商量一下。

将“东佛爷”请到长春宫,慈禧太后为她解释,刑部按律定罪,只要是这个罪名,便是“斩监候”,没有宽减的可能。

“崇厚当然糊涂该死。不过既说按律定罪,到底是已行、未行,得要辨一辨清楚。”慈安太后问道:“不是说,条约得要批准了才能算数?那就不是“已行”。你说是不是呢?”

“不是!”慈禧太后的肝火很旺,所以声音僵直,竟是一个钉子碰了回去,“如果是‘未行’,就不会有眼前这么大的麻烦!‘斩监候’还是便宜他的,且莫说雍正、乾隆年间,只怕先帝在日,他都逃不掉‘斩立决’的罪。”

慈安太后默然。过了一会便站起身来,说一声:“传轿!”

连慈禧太后的病情都未问,就回自己宫里去了。

象这样怫然而去的情形,是极少有的,慈禧太后自也不免失悔。

然而那只是出自良知的刹那间事,一转眼看到厚厚的一叠奏折,不由得便把这两三个月来,操劳国事所感到的种种焦急、气愤、忧愁、深夜不寐、彷徨无计的苦楚,都想了起来,觉得自己就算言语失检,慈安太后也应该体谅,何苦如此认真?她不体谅有病的人肝火旺,莫非有病的人,例该受委屈?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胸膈之间象有个痞块往来冲突,五中焦躁,怎么样也咽不下那口怨气。

“哼!”她冷笑着,“居然给脸子我看!”

听语气不象自言自语,李莲英便需答话,他趴下来磕一个头:“奴才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什么话?”慈禧太后警告似地说:“你可别也来气我!”

“不怪主子生气,奴才也不服。不过,话说回来,谁也没法儿替主子分劳分忧,国家大事,全靠主子操心,千不念,万不念,只念着天下少不得主子。”李莲英又磕一个头:“奴才嘴笨,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虽说不出来,慈禧太后却懂他的意思,毕竟还有个人了解自己的甘苦!这样想着,心里好过了些,对李莲英当然也格外另眼相看了。

“主子圣体欠安,别人不知道,奴才知道主子的病是怎么来的。饶是这么费心费力,还受人的气,奴才替主子……。”

说到最后,竟是哽咽着无以毕其词。慈禧太后一惊,急急问道:“你是怎么啦?”

“奴才,奴才想想,替主子委屈。”

李莲英居然泪流满面。慈禧太后感动得不得了,又难过,又高兴,又惊异,竟是这样子忠心耿耿,实在难得。

“你用不着替我委屈。”她点点头说,“你有这点孝心,不枉我看重你。俗语说得好,‘不要气,只要记’,你也记着今天这一段,大家走着瞧吧!起来,拿药我吃!”

慈禧太后一直不大肯服药,此刻不待相劝,自动要药来服,似乎全是看在他的“孝心”上面。李莲英自然奉命唯谨,赶紧站起身来,从条案上的银盒子里,取出一包由太医院特地配制,平肝清火的丸药,打开来放在托盘里,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不知是药的功效,还是由于李莲英的孝心,慈禧太后觉得比刚才舒服得多,精神一振,便又说道:“看看还有几条,把它念完了。”

李莲英很知道分寸,这些大事上,他不敢劝慈禧太后节劳,要避干预政事的嫌疑,于是仔细看了看答道:“还有两条。”

接着,便不疾不徐地念道:

“此次开办东北两路边防,需费浩繁,现在部库支绌,必须先时措置,以备不虞。着户部通盘筹划,先将各省丁、漕、盐、关,实力整顿,并将厘金、洋药税等项,责成督抚,力除中饱,毋任有滥支侵蚀情弊,俾资应用。惟边防刻即举办,需饷甚急,着户部先于提存四成洋税项下……。”

念到这里,慈禧太后突然打断:“慢着!”

于是李莲英住口无声,很小心地抬眼偷觑,只见慈禧太后凝视着空中,却不是空中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迷惘的眼神,不知是悲伤还是怅惘?只看得出她是在尽力搜索着记忆,睫毛眨动得越来越快,双眉越拧越紧,是很吃力的神气。

终于眉目舒展了,视线落下来看到李莲英谨慎而关切的神色,她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想起来了!皇帝亲政的第一天,军机跟他回奏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存四成洋税’。一晃儿七年了。唉!”她叹口气又问:“今儿几时?”

“昨儿‘燕九节’,今儿正月二十。”

“皇帝是那年正月二十六亲政。差六天,整整七年。”

原来她口中的皇帝,不是指此刻沉睡在长春宫寝殿中的小皇帝,是指出“天花”宾天的先帝。李莲英很奇怪,慈禧太后念及独子,似乎感慨多于悲悼。这仿佛证实了沈兰玉他们平日闲谈中所透露的,当年母子感情不和的传说,因此他不敢多说,只这样答道:“奴才进宫晚,没有赶上同治爷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