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清宫外史上 第五五章(第13/16页)
当然,在表面上跟平时毫无分别,依旧殷勤接待。盛昱却反不如平日那样潇洒,要先探问恭王此刻在做些什么?
“有三批客在,都是客气的客人。总得半个时辰,才能敷衍得走。熙大爷先在小客厅坐吧。”
恭王的小客厅是专跟熟人闲叙的地方,没有几个人能到得了那里。如今听下人这样说法,至少可以证明,恭王对他并没有太大的恼怒。不然,纵使不会象荣禄得罪了醇王,太平湖府邸的门上奉命拒而不纳那样予人难堪,亦决不会仍然视他为王府的熟客看待。
意会到此,虽觉安慰,但更愧歉。在小书客房里也就不会象平常那样,摩挲观赏恭王新得的砚台或字画,而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在琢磨恭王对自己的态度。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怪里怪气的一声:“王爷到!”
盛昱正在出神,蓦然听这样一喊,不由得一惊,略一定神,才想起是廊上那只白鹦鹉在作怪。抬眼望去,垂花门口果然有了影子,便抢上两步,到门外迎候。
恭王的步履安详,神态沉静,等他行近,盛昱垂手叫了一声:“六叔!”
“你来了多久了?”恭王一面问,一面进了屋子。
“有一会了。”盛昱答应着,跟了进去。
到了里面,恭王就在窗前一张坐惯了的西洋摇椅上坐下,听差的送了茶,悄悄退了出去,顺手将帘子放下。春日迟迟,蛱蝶双双,炉烟袅袅,市声隐隐,是好闲适的光阴,但盛昱却无心领略,不等出现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便站起身,向恭王面前一跪。
“六叔!我特地来请罪。”
“言重,言重!请起来,请起来!”
恭王亲手来扶,盛昱抓着他的手说:“六叔,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好!我心里难过,我闯这场祸,对不起列祖列宗。”
听得这话,恭王的脸色沉重了,“你起来!”他的声音带着点嘶哑,“你不必难过。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这是真正谅解的话,对盛昱来说,自是绝大的安慰,答一声:“是!”起身又问:“六叔,不知道见了我的原折没有?”
“还没有看见,听人说了。你的折子没有。”恭王说道,“我在军机眼总署二十三年,国事如此,自然难辞其咎。”
“话虽如此,我亦太苛刻、太操切了。”盛昱不胜扼腕地说,“激出今日的局面,实在意想不到。赎愆补过,责无旁贷,我一定还要上折子,只怕力薄难以回天。”
“不必,不必!”恭王正色劝道,“无益之事,何苦枉抛心力。”
“六叔!”盛昱固执地,“我一定要试一试。”
恭王大为摇头,是那种自觉劝告无非废话,懒得再说的神气。
“六叔!”盛昱仿佛好奇似地问,“难道事前竟一无所闻?”
“今日的局面,由来久矣!”恭王率直答道:“你七叔处心积虑已非一日,让他试一试也好。今天我听见一句南方的俗语,很有意思,‘见人挑担不吃力。’这副担子等他挑上肩,他就知道滋味了。”
“这一层,我就不明白了。本朝的规制最为严整,军机承旨,机密异常,事权不容假借,七叔未有任何名义,如何过问枢务?”
“现在那里还谈得到规制?”恭王苦笑,“垂帘又岂是家法?”
“这……,”盛昱愣了半天说:“这我就更要力争了。不过,我也实在想不出,七叔如何能在暗中操纵?”
恭王笑笑不答,换个话题问道:“近来看些什么书?”
“在重温春秋三传。”
“喔!”恭王走向书架,抽出来几个本子,“我这里有些抄本,你不妨带回去看。”
盛昱每次来,总要带些书回去。有时看完送回来,有时经年累月留着,其中颇有精錾孤本。恭王却从不问一声,无形中便等于举以相赠了。
看到书架,盛昱不由得想起恭王相待之厚,内心益觉惶恐,因而也就无心检阅那些抄本的内容。恭王却好整以暇地跟他大谈春秋之义,心神别有所属地应付着,颇以为苦。
幸好,有人来解了他的围,是王府的门上,送进来一批文件,大半是表示慰问的应酬信,恭王看过丢开。拆到宝鋆的一封信,门上说道:“宝大人府上的人,在等着回话。”
恭王不答,将信看完了,顺手递给盛昱,“宝佩蘅也太过分了。”他说,“你看看。”
信中是约恭王逛西山,说预备了“行厨”,又说要跟恭王分韵赌诗。兴致显得极好似的,当然是故意要做出得失不萦于怀的闲豫之态。
“这,”盛昱率直答道:“未免近乎矫揉造作。”
“正是这话。”恭王深深点头,转脸对门上说:“你跟来人说,我这两天身子不舒服。”
这就是回绝的表示,门上答应着退了出去。恭王继续看信,其中有一封看得很仔细。盛昱探头略一张望,发现字句中有“双抬”的地方,不由得加了几分注意,因为这必是提到上谕,才会用“双抬”。
看完,恭王默无一言地将信递了过来,盛昱的疑问有了解答。军机章京送信告知:已有慈禧太后的朱谕,军机处遇紧急要件,着即会同醇亲王商办。
“这不成了太上军机大臣了吗?”
“先帝龙驭上宾的第二天,议上皇帝本生父的尊号,定议仍为醇亲王,加世袭罔替。我当时说过一句话以‘但愿世世代代,永远是此称号。’今天,我还是这句话。”
恭王的意思很明白,但愿“太上军机大臣”,不会成为“太上皇”。然而皇帝未亲政前已经如此,亲政后,又谁会知道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因此,他决定本乎初意,上疏力争。朝士中亦颇有与他持相同见解,主张预作裁抑的,这更加深了盛昱的决心。回家以后,立刻拟了个奏稿:
“钦奉懿旨:军机处遇有紧要事件,着会同醇亲王奕譞商办,俟皇帝亲政后再降懿旨。钦此!仰见皇太后忧国苦心,以恭亲王等决难振作。以礼亲王等甫任枢机,辗转思维,万不得已,特以醇亲王秉性忠贞,遂违其高蹈之心,而被以会商之命。惟是醇亲王自光绪建元以后,分地綦崇,即不当婴以世事,当日请开去差使一节,情真语挚,实天下之至文,亦古今之至理。兹奉懿旨入赞枢廷,军机处为政务总汇之区,不徒任劳,仰且任怨,醇亲王怡志林泉,迭更岁月,骤膺烦巨,或非摄养所宜。况乎综繁赜之交,则悔犬易集,操进退之权,则怨讟易生,在醇亲王公忠体国,何恤人言?而仰度慈怀,当又不忍使之蒙议。奴才伏读仁宗睿皇帝圣训,嘉庆四年十月二十二日奉上谕,‘本朝自设立军机处以来,向无诸王在军机处行走者。正月初间,因军机处事务较烦,是以暂令成亲王永瑆入直办事,但究与国家定制未符。成亲王永瑆,着不必在军机处行走’等因。钦此,诚以亲王爵秩较崇,有功而赏,赏无可加,有过而罚,罚所不忍,优以恩礼而不授以事权,圣谟深造,万世永遵。恭亲王参赞密笏,本属权宜,况醇亲王又非恭亲王之比乎?伏恳皇太后懔遵祖训,收回醇亲王会同商办之懿旨,责成军机处臣尽心翊赞。遇有紧要事件,明降谕旨,发交廷议。询谋佥同,必无败事。醇亲王如有所见,无难具折奏陈,以资采择,或加召对,虚心廷访,正不必有会商之名,始可收赞襄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