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清宫外史下 第六九章(第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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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正月二十四,一早有极好的太阳,万人空巷在旭日中看皇后的妆奁,总计两百抬,分两天进宫。由东城方家园迤逦而至,进东华门、协和门、后左门,抬入乾清宫。同时,瑾嫔与珍嫔亦有妆奁,数目不及皇后之多,也不能由正面进宫,是从神武门抬到东六宫安置。
两家妆奁,从上午八点钟开始,到下午两点钟方始发完,天气就在这时候突变,浓云密布,到晚来竟飘起雪来了。
这是件杀风景的事,且不说二十七大婚正日如何,起码第二天发第二批妆奁,雨雪载途,就有许多不便。两家执事的人,连夜备办油布,将待发的妆奁,遮得严严密密。这一来就如“锦衣夜行”,看不到什么了,而且也不见得会有多少人冒着风雪出来看热闹。多少天的辛劳,期待着这两天的荣耀,作为补偿,不想一半落空,桂祥大为丧气。
“真没意思!”他向他夫人说,“看是出了一位皇后,备办嫁妆,就倾了我的家。这还不说,倾家荡产能挣个面子,也还罢了,偏偏又是这样的天气!”
“这怕什么?”桂祥夫人说,“好事多磨,倒是这样子好。”
“好?”桂祥冷笑,“好什么?眼看就要归政了,你以为皇上会有多少恩典到咱们家?”
“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承恩公,前两天又有懿旨,以侍郎候补。宫里有皇太后,外面有七爷,还怕少了你的官做。就怕你丢不下这杆烟枪,再好的差使,也是白搭。”
“算了,算了!我真不想当什么承恩公。你看崇文山……。”‘咄!”桂祥夫人抢着打断,“越说越好了,怎么拿这个倒霉鬼来比你自己?也不嫌忌讳!”
桂祥将头一缩,烟枪入口,吞云吐雾,百事不问。桂祥夫人看夫婿如此,实在有些伤心,也有些担心:二月初五,皇帝赐宴后家,百官奉陪,桂祥没有做过大官,也没有经过大场面,到了那天,高踞东面首座,位在大学士之上,为殿内殿外所一致瞩目。看他这委琐的形容,到那时候会不会失仪,闹出离奇的笑话来?实在难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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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飘雪,积素满地。到了下午,寸许厚的雪完全融化,而道路泥泞,反不如下雪好走。夜里浓云漠漠,下弦月躲得无影无踪,云端中却不时熠熠生光,尤其是西北方面,如有火光。然后东面、南面、西面亦都出现了这样的光焰,午夜时分,光集中天,倏忽之间,又散入四方。有人说,这叫“天笑”,又有人说是“天开眼”。不知主何祥瑞?
第二天——正月二十六,便是宣制奉迎皇后之日。午时未到,百官齐集,午正三刻,皇帝在太和殿升座,在净鞭“刷啦、刷啦”响亮清脆的声音中,王公百官,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礼部官员宣制。宣读册封皇后的诏书,奉迎正使武英殿大学士额勒和布,副使礼部尚书奎润,以及特派的奉迎十臣十员,跪着听完,等皇帝还宫,随即捧节由丹陛正中下殿,护送皇后的金册玉宝,以及内中安放一柄御笔亲书“龙”字金如意的凤舆,出太和门,过金水桥,经午门、大清门,折而往东,缓缓往后邸而去。
一到并非立刻奉迎皇后入宫,依照钦天监选定的时辰,直到午夜交进二十七的子时,皇后方始恭受册宝。其时西风大作,恍如万马奔腾。幸好銮仪卫会办差,数百对画凤喜灯,改用玻璃作灯罩,作得十分精致灵巧,虽有大风,喜烛烨烨,不受影响。苦的是四位“奉迎命妇”,照例应该骑马,风号马嘶,在鞍上坐不稳当,个个吓得胆战心惊,拚命抱住马鞍上的“判官头”,口中不住念佛。
因此,奉迎的仪仗就走得慢了。子正出后邸,由方家园经史家胡同、东大街、长安牌楼、兵部街、东江米巷,进大清门,已将寅时。午门的景阳钟大撞,声震九城,天子脚下的百姓都知道皇后进宫了。
凤舆一入乾清门,有十二名太监,手执藏香提炉,引入乾清宫后的交泰殿,将凤舆从火盆上抬过,在殿门外停下,皇后降舆,由四名女官扶着进殿。
进殿又有花样。门槛上预先横放一个马鞍,下藏苹果两枚,盖上红毡,皇后须从鞍上跨过,进殿交拜天地,然后引入交泰殿后的坤宁宫。
大婚的洞房,照例设在坤宁宫东暖阁。但合卺宴设在西屋,皇帝与皇后在一双全福侍卫高唱满语“合卺歌”声中,进用膳房所备的筵席。这自然是一个形式,歌声一终,筵宴已毕,再由女官引入洞房。
其时曙色已露,而帝后初圆好梦以前,却还要经过好些仪节,先是由四位福晋——惇王下世不久,“五奶奶”居孀,这天根本不能进宫;恭王福晋早已去世;醇王福晋是皇帝的生母,有意回避。当年穆宗大婚,为皇后梳妆上头的这三位福晋,死别生离,一个不见,此时当差的四位福晋是:礼亲王世铎、肃亲王隆懃、豫亲王本格、怡亲王载敦的发妻。她们七手八脚地为皇后梳成双凤髻,戴上双喜如意玉钗,换上双凤同和袍,进用“子孙饽饽”以后,将一个内置金银米谷的“宝瓶”,纳入皇后怀中,让她抱着坐在床沿上。看看窗纱已经发白,顾不得再仔细检点还遗忘了什么仪节,相将跪安退出,两名女官,随即阖上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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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皇帝皇后双双上龙凤喜床时,宫中自慈禧太后到宫女、太监,早都起床了,而有些人,如荣寿公主、李莲英,这一夜根本就未曾睡过。
办这一件大喜事,荣寿公主是承上启下的枢纽,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安安稳稳睡过一觉了。慈禧太后看她脸上又黄又瘦,实在于心不忍,此时便怜爱地说道:“你够累的!这会儿总算忙过了,息一会儿去吧!回头来陪我听戏。”
“不累。”荣寿公主陪着笑说,“一点儿都不累。”
“胡说!一宵不睡,有那个不累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你别跟我逞能,快回去睡!不到传晚膳的时候,不准到我跟前来。”
是这样体恤,荣寿公主不能不听话。但请安退出储秀宫,却不回长春宫西厢乐志轩的住处,而是带着太监、宫女,一径往前,穿过体和殿,进入翊坤宫去看瑾嫔和珍嫔。
翊坤宫在明朝叫万安宫,向为妃嫔所居,慈禧太后当贵妃的时候,就住在这里,诞育了穆宗。如今瑾嫔、珍嫔奉懿旨同住翊坤宫,可以看作慈禧太后誊爱这两姊妹,但亦不妨说是置于肘腋之下,易于监视。
而荣寿公主此来,却不是什么恶意的监视,纯然一片好心。瑾嫔十五岁,珍嫔更小,才十三岁,虽然都很懂事了,到底初入深宫,仅制繁重而举目无亲,可以想象得到,她们的内心,不仅寂寞凄凉,而且畏惧惶惑,渴望着能有人指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