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刚至柔 至情至性傅斯年与家人(第5/5页)
孀居的俞大綵,背负着“故校长夫人”的牌子,仍在台湾大学教外文。环境影响心境,也影响行为。她似乎并不受学生欢迎。许悼云以为,“傅师母脾气不小,她教过我们半年英文,学生很辛苦。”作家陈若曦的笔下,更为细致:
四年的大学生涯,令同学闻之色变的是俞大綵老师。……本组原有三十八位学生,第一堂上课就少了二十多位……
老师不愧体育系出身,身材保养良好,也很重视穿着打扮,永远显得光鲜亮丽。(注:另有一说,俞大綵毕业于沪江大学外语系。)她总是穿一袭合身的旗袍,色泽华而不俗,头发烫得卷卷的,涂脂抹粉外,高跟鞋的颜色和指甲搭配,在讲台上走动时顾盼自如,宛如明星走秀。老师英文咬字清楚,口气不疾不徐,脸部表情冷漠深邃;讲课很少对着学生,头总是抬得高高的,目光不是投向窗外,就是瞪着课堂后的天花板;眼神时而冷淡,时而遥远,一副拒人千里外的神色。以前的寡妇不管如何穿着打扮,常会散发出哀怨悲苦的气息;老师却一举一动全然反传统,特立独行的外表先就让我觉得新鲜有朝气。……
台大校园内纪念傅斯年的建筑“傅园”落成。
两堂课下来,我就明白为什么许多学生要退选了。老师太过威严,动辄罚站,不给女生留颜面,简直公然歧视女性。……女孩子脸皮薄,不久就掩面而泣。不料这一来更激怒了老师。“出去,出去!要哭到外面哭去!”她气呼呼地呵斥着,同时高跟鞋“登登登”,三步并两步地走去开了教室门,硬是把同学撵出去……这以后,我对散文课兢兢业业,每堂课前都做考试准备……大学四年,就数这一年我最用功。为此我很感激俞老师……
下学期的最后一堂课,她一来就宣布:“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堂课,不讲课了,我们玩一个游戏。”天上竟会掉下这么个礼物!大家惊喜交加,不禁面面相觑起来。“你们每人说出一项心愿,随便什么都行。来,从这边开始,陈小姐请!
她的手像乐队指挥棒似地朝我一指。盼了一年,头一回被点到名,我激动得很,身子立即随着指挥棒弹了起来。我大声宣告:“我但愿天下的寡妇都结婚去!”只见她的鼻孔扭曲了一下,脸朝窗外瞪了两秒,随即回转来,若无其事地示意我坐下。我像死囚获得特赦,喜不自胜地坐下来。这时才注意到,右排的女同学正咬着唇皮,强忍着不敢笑出来。
我犹陶醉于自己的大胆里,这时传来老师的催促声:“郭先生……哈罗,郭先生,轮到你了!”郭松棻宛如从存在主义的甜梦里被摇醒,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我……我愿意娶个有钱的寡妇!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俞老师也笑了,但笑容一闪而过,立即又把头转向窗外。等回转脸来,依然冷若冰霜,俨然神圣不可侵犯。一年来难得这么嫣然一笑,虽然短暂,那一刹那却是美丽又温柔。31
1990年,俞大綵病逝台北,享年八十四岁,距夫君逝世整整四十年。遗体火化后暂厝普导寺,身后至为萧条。
2003年10月9日,我在李庄羊街八号罗萼芬老人家,他拿出一张照片递我看。是他表姐张素萱前些年从台湾寄来的。张素萱嫁给史语所的李光涛,1949年跟丈夫去了台湾。照片上三个女人,其中两个是张素萱和她的女儿李小萱,还有一个女人更加苍老。照片背后有张素萱的题词:“送给萼芬老表。这是一百零三岁帮傅斯年所长的佣人龙嫂,现已经一百一十多岁了。她是河对门的农妇,先帮傅所长。后傅所长夫妇死了,又帮‘交通部长’俞大维。又死了。现在听说她被送进养老院了。”
在李庄,我不止一次听过关于龙嫂的故事。她是从山里走出去的乡下人。她与傅斯年的岁数当是不相上下?历史已翻过了好几页,她还活着。也许,世界都已老去,而她的长寿秘诀正在于大字不识。
李田意是当年傅斯年夫妇托付照顾傅仁轨的监护人。他回忆:
在傅先生夫妇由美返南京之前,他们的少爷仁轨正在新港念初中。他们让我暂时照料仁轨,等他初中毕业之后, 由我同他一块儿返国。想不到中国大陆的局势起了变化, 因此关系,傅先生夫妇只好决定让仁轨继续在美国读高中。仁轨在高中毕业之后,考进哈佛大学。四年之后,他又回新港,入耶鲁医学院学医。他转攻医学是傅先生的意思,可是他并不喜欢,后来竟中途而废。为了表示不念医学的决心,他先入美国空军服兵役。期满之后,他在纽约一家公司找了一种编辑工作,从此不再在任何学校念书了。32
据何兹全、罗筱蕖、王汎森等人告诉我,那以后傅仁轨与海峡两岸都断了联系。
2004年8月,我意外地收到一封寄自美国的信,是傅仁轨读了我的《发现李庄》后写的。信的全文如下:
1991年,龙嫂与张素萱母女。
Dear Sir :
Thank you very much for sending me the books on Li Zhuang.They are most interesting.I am grateful to you for bringing back memories from that time.
With best wishes,
Jack Fu
14049 Bel Red Road, Apt.7
Bellevue, WA98007
August 18,2004傅仁轨
(先生您好:谢谢惠赐大作《发现李庄》,读来甚有兴味,谢谢您为打捞记忆,还原历史所作的努力。顺颂 大安 傅仁轨)
信是英文写的,“傅仁轨”三个字的签名用的是中文。后来台北“中研院”得知我与傅仁轨有联系,史语所所长王汎森找到我说,台湾准备将傅斯年先生列入进“先贤祠”的人选,需征得家属同意,但与傅仁轨一直联系不上。我告诉了他仁轨先生在美国的地址。不知他们后来是否有联系?仁轨先生也是年近八旬的老人,对如山的往事他自有理由不愿涉及。我也不能再用这些前朝旧事去扰乱他的心境。
(本文照片由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李光谟、罗萼芬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