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流血的季节 第十六章 1943年,柏林(第5/6页)

马赫仍旧可以从耳机中听到发报声,但只能时断时续地听到。刺耳的空袭声压倒了一切:飞机声、炸弹声、高射炮声、房屋瘫倒声和大火的呼啸声完全压倒了窸窸窣窣的发报声。

他们经过了一个马厩,几匹马正在马厩里嘶鸣。这时,耳机里的发报声清晰了一些。沃纳紧张地四处张望。如果他是间谍的话,他会担心同伙被盖世太保抓住——琢磨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会重复上次的方式,还是用一种新的方法给同伙提醒呢?如果他不是间谍的话,今天的这出戏就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马赫摘下耳机,交给沃纳。“你来听。”他继续朝前走。

沃纳点了点头。“的确越来越响了。”他的目光愈加狂乱了。他把耳机还给马赫。

抓到你了,马赫得意地想。

一枚炸弹落进他们刚刚经过的大楼,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们转过身,发现火舌正在肆意吞噬着面包店的窗户。瓦格纳惊呼一声:“老天,差点就炸到车上了。”

他们来到一所学校,学校里有一幢低矮的砖房和一条沥青跑道。“他应该就藏在学校里。”马赫说。

攀上几节石头阶梯,三个人走到学校门口。门没锁,三人径直进了门。

他们身处一条宽大走廊的一头。走廊的另一头是一扇可能通向学校礼堂的门。“往前直走。”马赫说。

马赫掏出了他的九毫米鲁格手枪。

沃纳没带武器。

碰撞声,炸裂声,声音越来越近。走廊上的所有玻璃都炸裂了。操场上一定落下了一颗炸弹。

沃纳大喊:“所有人都赶快离开,这楼马上要塌了!”

马赫觉得,大楼没有坍塌的危险。沃纳是在向钢琴师示警。

沃纳开始狂奔,但不是跑向他们来时的路,而是继续朝前,跑向礼堂。

马赫想,沃纳是在向朋友们发出警报。

瓦格纳掏出枪。马赫却说:“别!别开枪!”

沃纳跑到走廊尽头,推开了通向礼堂的门。“都快跑啊!”他大声喊。但他很快就不再大喊,站在原地不动了。

礼堂里,马赫的同事电气工程师曼恩正在一台手提电台上胡乱地敲击着些什么。

施奈德和里特尔持枪,分别站在他两旁。

马赫得意地笑了笑。不出所料,沃纳跌入了他设置的陷阱。

瓦格纳走到礼堂门口,把枪对准了沃纳的头。

马赫说:“下贱的布尔什维克,你被捕了。”

沃纳行动很快。他迅速避开瓦格纳的枪口,抓住了他的胳膊,把瓦格纳拉进礼堂。瓦格纳暂时帮他躲过了众人的枪口。接着,沃纳把瓦格纳猛地一推。瓦格纳踉跄两步,跌倒在地。趁着众人发愣的当口,沃纳一步跨出礼堂。关上了门。

此时走廊里只有马赫和沃纳两个。

马赫用鲁格手枪对准沃纳:“不准动,不然我就开枪了。”

“你不会开枪的,”沃纳迎面朝马赫走去,“你需要审讯我,审讯出我的同党。”

马赫用枪对准了沃纳的腿。“我可以在你的膝盖上留下一颗子弹,然后再审讯你。”说着,他朝沃纳的腿开枪了。

但没有打中沃纳。

沃纳撞向马赫拿枪的手,马赫手一松,枪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沃纳从他身边飞速跑过。

马赫捡起枪。

沃纳跑到学校门口。马赫又瞄准他的腿部开枪了。

前三枪没有击中,沃纳很快就出了门。

马赫对准敞开着的门开了一枪。沃纳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马赫沿着走廊拼命往前跑,后面传来几个部下跑出礼堂的脚步声。

这时,砰的一声,在剧烈的撞击下,楼顶破了个大洞,大火在汽油弹的作用下像瀑布蔓延开来。马赫惊叫一声,但很快便全身着火,痛苦地倒在了地上。迎接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和黑暗。

医生们在医院大厅给病人分诊。发炎和割伤的人被分到门诊病人等候区,等待年轻护士派发消炎药或清理伤口。病情严重的病人留在大堂里进行紧急手术,术后送入楼上的加护病房。死者被扔到院子里冰凉的地上,等待家属来认领。

厄内斯特医生检查了一个不停嚷嚷的烧伤病人,给他开了点吗啡。“把他的衣服脱掉,在烧伤处上点凝胶。”说完,他就去诊治下一个病人了。

卡拉给针管加上药液,弗里达脱去了病人烧黑的衣服。病人的身体右半边全都烧伤了,左半边情况要好些。卡拉发现他只有左侧屁股上的皮肤和肌肉还完好无损。正准备注射时,她认出了病人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她熟悉这张肥猪般的圆脸,熟悉鼻子下那片污渍般的小胡子。两年前,他在乌尔里希家的过道里逮捕了卡拉的父亲。父亲被放回家后,马上就死了。这是她的杀父仇人——盖世太保的托马斯·马赫。

你杀害了我的父亲,她想。

现在我可以杀了你。

杀死马赫很简单,只要给他注射四倍剂量的吗啡就可以了。没人会注意到注射过量的事情,尤其是今天这样一个忙乱的晚上。注射完以后,马赫很快就会失去知觉,几分钟就没命了。缺少睡眠的医生会把他的死归因于突发的心脏病。没人会怀疑这个诊断,没人会提问题。马赫只是千万个死于空袭的遇难者之一,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

她知道沃纳一直担心马赫在盯着他。沃纳任何一天都可能被马赫逮捕。所有人被折磨以后都会开口,沃纳会供出弗里达、海因里希和其他人——这里面就包括了卡拉。她可以在分秒之间解救这些人。

但她犹豫了。

她问自己为什么,马赫是个折磨杀害普通民众的刽子手,死上千万次都不足惜。

卡拉已经杀过人了,她杀了科赫,或者说协同艾达杀了科赫。但那是科赫在差点把茉黛踢死的情况下才动手的,两者有本质的不同。

马赫是个病人。

卡拉不信教,但她遵守着一些信条。她是个护士,病人给予她完全的信任。她知道马赫会不加犹豫地折磨和杀死她——但她不像马赫,她不是那种人。这和马赫无关:这完全是卡拉一个人的事情。

卡拉觉得,如果她杀害了某个病人的话,她就再也不能从事护士这个职业,无法再照顾病人。她会觉得自己像个偷钱的银行家,像个接受贿赂的政客,像个见了第一次来忏悔的姑娘就勾起性欲的神父。她会背叛自己当初的信仰。

弗里达说,“你还在等什么啊,平静不下来的话我根本没法给他上药。”

卡拉拿起针管,扎进托马斯·马赫的身体,他很快就不再乱喊了。

弗里达开始给马赫烧伤的皮肤上药。

“这个人只是受了些惊吓。”厄内斯特医生在说另一个病人的情况,“不过他的背上中了一枪。”他提高音调和病人说话,“你是怎么中枪的?皇家空军今夜唯一没向我们扔的东西就是你身上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