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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2/3页)

「甚麼叫那顏?」太后打斷他的話問。

「那顏就是中國話中的『大人』,他們都是這樣稱呼也先的。」

「喔,你再說下去。」

「當時伯顏帖木兒說:『大明天子在千軍萬馬之中,居然絲毫不傷。這是上天要保全大明天子,我們何可逆天行事?不如遣使中國,要他們來迎回天子,那顏豈不是博個極好的名聲。』因此,也先才把上皇交了給伯顏帖木兒。如果不是喜寧,上皇早就回來了,而且也不會吃那麼多苦。」

「娘娘,」皇帝接口,「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兒子在這一年當中,覺得最痛快的一件事是甚麼?」

「是──」太后想了一下答說,「莫非是殺喜寧?」

「正是。」

「這喜寧怎麼可惡?」

「言不勝言。有一回攛掇也先,要殺袁彬、哈銘,如果不是我趕了去,兩個人都沒有命了。」

提到這件往事,袁彬的眼眶便紅了。「老娘娘,袁彬這條命是上皇要跟也先拚命拚下來的。」袁彬說,「上皇當時抱住哈銘不放,小韃子不敢連上皇一起捆起來,也先才放了臣跟哈銘。後來也先跟他的人說:你們看人家,君有情、臣有義,中國到底是大國。」

「話雖如此,可是也有喜寧這種忘恩負義的人。我在那裏吃的苦,大半是由於他從中搗鬼。」

「他怎麼搗鬼?」

「譬如,」上皇略想一想說,「有一回也先說:天氣冷了,要給皇帝添點禦寒的東西。喜寧自告奮勇,說『我去辦。』其實甚麼也不辦。晚上冷得睡不著,尤其腳上。只好把一雙腳,讓袁彬挾在脅下,」

說到這裏,袁彬又感動得要掉眼淚了。「老娘娘,」他說,「臣的睡相不好,有天晚上,把一隻手壓在上皇胸口。上皇體恤,怕一動就會把臣驚醒,就那樣子勉強忍著。一直到天亮,上皇才告訴臣有這回事,又為臣講漢光武跟嚴子陵的故事。袁彬甚麼人,能比嚴子陵?不過上皇一定能比中興的漢光武。」

聽得最後一句,太后矍然而驚。「袁彬,」她用低沉的聲音說,「你以後不要跟人去談這回事。切記,切記!」

袁彬一愣,這件事何以不能談?細想一想才明白,這件事不是不能談,不過「漢光武中興」這句話,可能會觸犯忌諱,絕不能說。

於是,他答一聲:「是!臣不會再跟人談這件事。」

「不是說,伯顏帖木兒待你很好嗎?」太后看著上皇問,「何至於讓你受寒?」

「那是在他們的後方,如果是來侵犯,帶著我到大同、到宣化,跟著也先紮營,伯顏帖木兒就照應不到了。」

「我還聽說,也先要叫他的妹妹來服侍你。有這話沒有?」

「有!這也是喜寧出的花樣。還有件可笑的事,也先有個小兒子,想來做駙馬。」

「這也未嘗不可。」太后笑道,「漢家公主和番,本來就有的。」

「那看將來了!果真不得不出此一著,請老娘娘作主好了,不過,我可不想跟也先作親家。」

就這時候,金英趕前說道:「請上皇奉侍老娘娘飲酒賞月,共慶團圓吧!」

「好!好!團圓最要緊。」孫太后又說,「金英,你替我犒勞犒勞袁彬。」

由於是奉懿旨犒勞,所以金英非常客氣。兩者位分懸殊,金英在宣宗朝就是司禮監,正統年間奉旨清理刑部、都察院所繫囚犯,在大理寺築壇,金英居中張黃羅傘而坐,各部尚書分列兩旁,那時袁彬只是壇下執旗的小校。如今金英要奉他居上座,使得袁彬大感侷促,一再謙辭,折衷改為東西相對而坐。袁彬坐在西首,一抬頭便看到東升的一輪滿月,回想一年以前的此刻,內心有著無可言喻的悲喜激動。

入座未幾,太后頒賜食物,一盤仁壽殿特製的月餅,一盂為袁彬所不識的羹湯。

「這道羹,名為『舌羹』,要用白兔胎來做。」金英親自舀了一小碗,移到袁彬面前,「你嘗嘗看。」

入口軟滑清腴,袁彬奇怪地問道:「這像小荷葉樣的菜,是不是蒓菜?」

「不錯,是浙江鎮守太監進貢的。」

「千里迢迢,貢到京師,居然還是綠的,可真不容易。」

「綠還不足為奇,最難得的是,裹在蒓菜外面的那一層膠汁還在,蒓菜沒有這一層膠汁,就不好吃了。」金英忽然嘆口氣,「唉!物在人亡。」

物是蒓菜,人指誰呢?是指金英最親密的同事范弘。永樂中,英國公張輔征交趾,奉成祖之命,帶來十幾個交趾少年。成祖最欣賞的有兩個:一個叫阮安,心思極巧,天生長於營造,目測意量,畫出圖來,完全符合《營造法式》的準則,北京城池宮殿、部院衙門,大都由他監造。

再一個就是范弘,儀容俊秀,語言清朗,在「內書堂」讀書,穎異不凡;經史嫻熟,工於筆札,在東宮伴讀時,深得仁宗的寵信。宣德初年,升任司禮監,與金英一起受賜「免死詔」。正統年間受賜「銀記」──一方小銀印,上鐫四字褒辭,作為密奏的憑證。范弘的「銀記」上所鐫的褒辭是:「蓬萊吉士」。

「以前浙江鎮守太監進貢蒓菜,都用磁罎子裝,由水路運了來,時間一長,大半腐爛。范司禮出鎮浙江,改了一個法子,用整疋杭紡,拿蒓菜鋪在上面,捲緊了由驛馬傳遞,到京最多十天,所以還很新鮮。唉!」金英又是一聲長嘆。

袁彬這才明白,原來范弘上年從征,死在土木堡。袁彬對他死事的經過,頗有所知,當下為金英細說了一遍。不過,陣亡以後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屍首運回來了。」金英說道,「重新盛殮,葬在香山永安寺。隨征以前,他跟我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如果死在疆場,拜託你葬我在永安寺,立一塊碑:蓬萊吉士范弘之墓。』不想,竟成語讖。」說著,掉下淚來。

「金公公,你不必傷心,求仁得仁,而且能如他遺言歸葬,亦可無憾。不過,死者已矣!生還何堪?」袁彬黯然垂首,默默地喝了口酒。

金英聽出他引用的這句成語,改了一個口,「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將「生者」改為「生還」,自然是指上皇而言。他想了一下,覺得有對袁彬提出警告的必要。

「袁校尉,剛才太后提醒你,不要跟人去談,上皇為你所講的嚴子陵、漢光武的故事,你明白太后的意思嗎?」

「明白。」袁彬答說,「無非忌諱『光武中興』而已。」

「不錯。」金英放低了聲音說,「有個人你更要當心。你對上皇之忠,只可擺在心裏,不可現於顏色。」

「喔,」袁彬問說,「金公公,你說我最要當心的那個人是誰?」

「喏!」金英以箸蘸酒,在桌上寫了一個「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