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2/6页)
原來紀小娟一直被安置在吳廢后居處的一個地窖中。雖然冬暖夏涼,但一切不便,而且小皇子因為從未見過陽光,生得瘦小纖弱,長此以往,亦是大可憂慮之事。
「現在,小皇子已經會走路了,那麼一小塊地方限制不住他了,萬一不小心,讓他溜了出去,一現了形,會惹起大風波。到那時候再來解釋,只怕很難。」
「還有一層,」王福祥緊接著說,「倘或皇帝倒另外有了兒子,立為東宮;居長的不反倒落了後了嗎?」
這層卻是不可不慮,吳廢后想了好一會說:「話是不錯,可是十月懷胎,事先總有消息,等聽到誰有喜了,總能搶在人家前頭。」
「與其到時候爭東宮之位,何不現在就名正言順地拿到手?」王福祥又說,「要爭要搶,總不是一件好事。如果萬胖子幫著那面,咱們這面一定會落空。」
茲事體大,吳廢后覺得不宜再堅執己見,決定找懷恩來商議。
其時提督安樂堂的太監,名叫李弘,是懷恩特別挑選了來的,妥慎可靠,啣了吳廢后之命,當天就把懷恩找了來,細談此事。
「懷太監,」吳廢后說,「這件事如果私下面奏太后,外面有你維持,我想有人想下毒手也很難。」
「當然,只要立為東宮,我一定會好好安排。不過,奶娃兒離不得娘,不知道紀小娟本人的意思怎麼樣?」懷恩又加了一句,「兒子到底是她的。」
「這話不錯。」
「那就請吳娘娘勞駕,去問一問她。」
「你也去。」吳廢后說,「有些情形我不清楚。她有話要問,只有你能答她。」
於是由吳廢后親自引路,進入後房,打開一扇櫥門,熒然一燈,照出是個地道入口。原來成祖居藩時,與建文帝叔姪之間,相互猜疑,成祖固有取而代之的異謀,建文帝亦想翦除而後快,因此成祖特在西苑蓋了一幢房子,名為避囂,其實潛隱,造了一座極深的地窖,有時為防建文帝派人行刺,晚上即宿在地窖之中;倘有南京來的有關係的人物,不便公然露面的,亦在此處接見密談。
曲曲折折,一共下了三層梯階,豁然開朗──實在亦只是相對逼仄的土階而言;那間地窖,亦不過兩丈方圓,但開的一個天窗,非常巧妙,比較明亮,所以顯得開朗了。
吳廢后擺一擺手,示意住腳。懷恩定睛一看,才知道紀小娟正抱著小皇子,一路搖晃著走,一路哼著催眠的兒歌,便靜等紀小娟將熟睡的小皇子輕輕置放在土炕上,蓋嚴了被子,方與吳廢后一同入了土室。
「娘娘!」紀小娟襝衽為禮,抬眼一看,又驚訝地說,「原來懷公公也來了。」說著,便走過去掀茶壺套。
「你別張羅,」吳廢后說,「今天懷太監來,有件大事跟你商議,看你的意思如何?」
「是。」
「我跟懷太監都覺得這樣躲著,也不是回事,想把你生了皇子的事,悄悄回奏太后,請太后作主。」
「是!」紀小娟問,「請太后怎麼樣作主?」
「自然是立為太子。名分一定,大家都安心了。」
「阿孝成了太子,」阿孝是吳廢后替小皇子取的乳名,紀小娟又問,「自然要入東宮。」
「是啊!」吳廢后問,「你的意見呢?」
「我們母子兩條命,都是娘娘給的。娘娘怎麼說,怎麼好,小娟沒有意見。」
「話不是這麼說,兒子到底是你的。」
紀小娟欲言又止,仿佛難以啟齒似的。懷恩便鼓勵她說:「這裏沒有外人,更沒有甚麼忌諱,你有話儘管說。」
「懷公公,你知道的,萬娘娘饒不過我們母子。我倒不在乎,自從阿孝下地,我就知道我這條命遲早不保。為阿孝,我死而無怨。可是,我死了,阿孝仍舊不能保命,那樣子,我是死不瞑目。」紀小娟停了一下說,「娘娘一定要我說,我就說。我把阿孝交給娘娘,請娘娘看顧他成人。」
「喔,」吳廢后吸了口氣,「這副重擔我負不起。你想想,我現在不還是跟你一樣,你將來封妃還能回大內,我是一輩子沒指望的人,怎麼能看顧得了阿孝?」
「我那裏還會做封妃的夢?」紀小娟說,「我也知道,我剛剛的話,求娘娘是太過分了。」
「不過分!換了我,也一定這麼說,無奈做不到。不過,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了局,你自己總想過吧?」
「是。」紀小娟的神態語氣,非常平靜,「我天天在想,夜夜在想,從最好想到最壞,我們母子有五種結局。最好的是,阿孝將來接皇位,我也還能活著,那是夢想。我只轉過一次念頭,就不再去想了。」
「那也看運氣,暫且不提。」吳廢后問,「第二好呢?」
「第二好是母子都活,不過阿孝不會做皇帝。」紀小娟雙眼睜得很大,顯得很鄭重地,「如果真的發生了像我心裏所想的那種情形,那時要請吳娘娘跟懷公公作主成全。」
「喔,是怎麼一種情形?」
「是皇上另外有了兒子,立為東宮,那時候看情形,請吳娘娘、懷公公奏明還有阿孝這麼一個皇子。如果說萬歲爺要改立阿孝為東宮,請吳娘娘、懷公公務必勸萬歲爺,一動不如一靜。太子換來換去,朝中大臣一定會起爭議,不是國家之福。」紀小娟突然露出興奮的神色,「只要阿孝不做皇帝,萬娘娘或許肯高高手,饒過我們母子。阿孝是皇子,當然會封王。最好封在廣西,我們傜僮看在他是外甥的分上,不會再造反作亂。這一來,我們母子能夠在一起,阿孝為朝廷守住大明江山的邊疆,也可以對得起祖宗了。」
「你這個想法好有趣,也不是做不到的。不過,真的有這樣的情形,我是說不上話的。」吳廢后看著懷恩說道:「那時候只有靠你。懷太監,你得把小娟的話,緊記在心裏。」
「是。」
談到這裏,其實已經有了結論,應該要研究的是,怎麼樣能讓她們母子平平安安地在這地窖中活下去,撐持到皇帝另生一個皇子,立為東宮,那就是小娟母子出頭之日了。但吳廢后談這件事,談出濃厚的興趣,所以復又問道:「你還有甚麼想法?」
「就如我剛才所說的,只怕也是空想。我自己以為,阿孝能繼承皇位,我就不容於萬娘娘,我死了還是高興的。至於談到最壞,當然母子都死──」
「不,不!」吳廢后急忙安慰她,「有我在,絕不會壞到那個地步。」
「是!我想想也不會,不然辜負了娘娘跟眾位的苦心,老天爺也未免太無情了。」
這時,紀小娟停了下來,臉上浮起一層憂慮:「我想得很透徹,怎麼樣來說也只有我死了,阿孝才能活命。只要他將來還記得有我這個苦命的娘,我死也閉眼睛了。只有一件事,我死不瞑目,將來人家跟阿孝提到我,他連我甚麼樣子都記不起,那才是冤沉海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