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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楊士偉被捕,並未請旨,因而開下一個惡例。從南京留守的大臣,到鎮守大同、宣化的將帥,汪直要抓就抓,肆無忌憚。這一來,商輅認為閣臣不能不說話了,邀集同僚密議。

這時的大學士又添了兩位,都是皇帝在東宮的舊人,亦都姓劉,一個叫劉珝,皇帝稱之為「東劉先生」;一個叫劉吉,與劉珝同年,都是正統十三年的進士。

二劉的性情不同,劉珝伉直,劉吉陰刻,所以劉珝看不起萬安,曾當面斥之為「無恥負國」;而劉吉則私下與萬安交好,面且透過萬安的關係,結納了萬貴妃的兩個弟弟。但談到對付汪直,二劉甚至萬安的態度是一致的,因為汪直在朝中,只賣由三邊總制內調為左都御史、兼督京營的王越一個人的賬,劉吉與萬安亦不免自危,所以都願力助商輅。

奏稿由商輅親自起草,數汪直十一大罪。結論中說:「陛下委聽斷於汪直,直又寄耳目於群小,如韋瑛等輩,皆自言承密旨,得專刑殺,擅作威福,殘虐善良。陛下若謂摘奸禁亂,法不得已,則前此數年,何以帖然無事?且曹欽之變,由逯杲激成,可為殷鑒。自汪直用事,士大夫不安其職,商賈不安於途,庶民不安於業,若不亟去,天下安危未可知也。」

此奏上達御前,皇帝大為不悅。「也不過重用了一個太監,又何至於一下子就危及天下?」他對懷恩說,「你到內閣去問,這道奏章是誰主的稿?話說得重一點!」

原來汪直因為有直接面奏之權。所以他的所作所為,懷恩不大知道。同時汪直有一道嚴格的禁令,凡在西廠服役的,絕對不許洩密,所以連懷恩亦被瞞過了。到得內閣本乎「話說得重一點」的面諭,詰責的措詞跟語氣,都很嚴厲。

四閣臣的表情是:劉珝氣憤,劉吉陰沉,萬安皺眉,而只有商輅,平靜如常。

「懷司禮,」他指著一疊卷宗說道,「汪直所為的不法之事,都有案可稽。朝臣無大小,有罪皆須先請旨奉准,方能逮捕審問。汪直擅自逮捕太醫院院判蔣宗武,禮部郎中樂章,行人張廷綱,刑部郎中武清,清軍御史黃本。左通政方賢四品,浙江布政使劉福三品,亦且不免。南京,祖宗根本重地,留守大臣,汪直亦擅自逮捕;宣府、大同,北門鎖鑰,守備不可一日或缺,汪直一天之中,拿問了五員武將,械繫至京。請問,汪直不去,國家如何不危?」

「昔日王振用事,尚且不致如此跋扈!」性情激烈的劉珝,接著發言,「土木堡之變,至今不過三十年,皇上莫非就忘記了先帝蒙塵之苦?」劉珝越說越激動,搥胸頓足地哭道:「皇上如果不罷西廠,天下就會大亂。外患可禦,內亂難平,那時有十個于少保亦難以為力。懷司禮,請你在皇上面前力爭,倘或皇上還要用汪直,請先罷免閣臣!」

懷恩一直沒有作聲,只是將左手食指咬得格格作響。不知他是切齒於汪直呢;還是想到汪直如此罪大惡極,竟無所聞,有愧職守,誤責賢良而自悔自恨。

「是了!」他終於拱拱手說,「四位閣老,朝廷柱石,懷恩盡知。明日必有以報命。」

懷恩回宮覆命,皇帝一見,先就詫異地問:「懷恩,你的手指怎麼啦?」

這一下懷恩自己才發覺,左手食指,嚙咬過重,皮骨已破,血正涔涔下滴,當即答說:「奴才聽四閣臣所言,實有嚙指之痛。奴才據實回奏,不敢迴護,更不敢欺罔。據謹身殿大學士商輅說──」他將商輅的話,幾乎一字不遺地覆述了一遍。

皇帝大為驚訝。「汪直真是這麼過分嗎?」他還是不太相信的語氣。

「內閣,」懷恩用手比了一下,「有這麼厚一疊卷宗,都是告汪直的。」

「你看了沒有?」

「沒有。」

「那,真假就不可知了。」

「可是,『東劉先生』的眼淚是不會假的。」懷恩這才轉述劉珝要求他在御前力爭的話。

皇帝聽完,沉吟了好一會說:「原奏中只請『罷汪直以全其身』,你去傳旨訓飭,西廠撤銷,東廠照舊。」

「是。」懷恩問道,「韋瑛呢?」

原奏中在「罷汪直以全其身」之下,還有一句話,「誅韋瑛以正其罪」,懷恩此問,原意想殺韋瑛,但皇帝不允。

「把他攆出去,也就算了。」

於是懷恩將汪直召至司禮監,狠狠訓飭了一頓,西廠立罷,韋瑛遣發到宣化府充當苦差。消息一傳,朝野歡聲雷動,甚至還有人放鞭炮稱慶。

但是,亦有人頗為汪直講話,如左都御史王越,在朝房中見了二劉便說:「汪直行事,亦有很公平的。商、萬兩閣老在事甚久,是非甚多,對汪直有所忌憚,欲去之而後快;兩公入閣才多少日子,何苦如此?」

「我輩所言,非為己謀。」劉珝答說,「而況不公之事要靠汪直來糾正,試問朝廷置公卿是幹甚麼的?」

王越無言以對,但內心卻期望汪直能夠復起。原來此人是徐有貞一路的人物,才大志亦大,博涉書史,多力善射,所以雖是進士出身,卻期望立邊功來封侯。事實上邊功已至,封侯之願卻猶渺茫。原來這三十年來,朝廷的外患已有變化。也先早就去世,韃靼內部,殺伐相循,其中較強的酋長為毛里孩、阿羅出、孛魯乃、滿都魯、孛羅忽,入寇之處,不外遼東、宣化、大同、寧夏、甘肅,去來不常,為患不久。這種情形,到了天順初年,起了個很大的變化。

變化之起,是由於阿羅出發現河套是個好地方──黃河自青海流入甘肅境,至蘭州附近,折而往北,經寧夏入綏遠,復又東流,至接近山西處,屈曲向南,直下潼關,成為陝西與山西的界河。西起蘭州、東至山西偏頭關,這個由東、北、西三面黃河所包圍的區域,名為「河套」,土地肥沃,水草豐盛,但自唐朝在黃河以北築東、中、西三受降城後,河套雖有蒙古部落,仍視作內地。明朝初年,阻河為守,沿長城築高臺碉堡,防範甚密。永樂初年,看韃靼漸漸北移,守將始撤至長城以內的榆林堡。

及至阿羅出潛入河套,發現可以久居,便盤踞不去了。接著毛里孩、孛羅忽也來了,但三部互爭水草,無法大舉入寇,一面遣使通貢,一面相機騷擾,朝廷以安撫為主,邊將則玩忽不戒,以致河套日漸多事。

到得成化二年,韃靼各部取得協議,入延綏聯合南侵,朝廷拜撫寧侯朱永為靖虜將軍,而以大同巡撫王越參贊軍務,雖然打了兩個勝仗,但並不能將毛里孩等部落逐出河套,因為官軍能作戰的只得萬把人,而韃靼人數則有數倍之多,而且備多力分,更覺不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