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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古以來,要講做生意,公家一定搞不過商人。官鹽成本高,不敵商鹽;鹽場管理不善、私鹽盛行,加以所賣的鹽引過多,以至於無鹽可以支商。於是辦法又一變,公家只收稅,既不產鹽,亦不賣鹽,讓鹽商跟製鹽的鹽戶,自己去打交道,官商並賣再一變為鹽商專賣。

只是引多鹽少,仍有所謂「積引」的困擾,因而修正了原有的辦法,減斤加價;原來每一引准銷鹽五百七十斤,改為四百三十斤,應納的稅,則由每引五兩六錢增為六兩。為了彌補鹽商的損失,許其永占「引窩」,亦就是賦予某一地區不可變更的專賣權,鹽價便可由商人隨意操縱了。

能永占「引窩」的憑證,就叫「窩單」。擁有一紙「窩單」,子子孫孫可以坐享暴利,所以轉讓「窩單」,要花大把銀子。紀乘龍送滕佑的窩單,可以年銷一百引,時值兩千五百兩銀子。

滕佑素有清操,堅辭不受,飄然回京覆命。左都御史馬文升與懷恩商量,秉承皇帝「寧受百欺」的本心,同意滕佑的建議,命紀乘龍領回長子,嚴加管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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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就是改元弘治的第一個新年。皇帝自接位以來,斥逐奸佞不法之徒,諸如李孜省、梁芳、萬喜;裁汰大批冗員;罷黜萬安;進用「兩京十二部,惟有一王恕」的王恕為吏部尚書。東宮講官立身正己率下,行事光明俊偉的少詹事劉健,進禮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入閣預機務,朝堂中氣象一新。加以內有懷恩主持,凡是興利除弊,嘉惠百姓的善政,無不竭力推行,因此民間充滿一股喜氣,都認為太平盛世已經到了。

更有一樁喜事,便是皇帝大婚。皇后姓張,河間府興濟縣人,后母姓金,生皇后時,夢月入懷,術士推皇后的命造,說是貴不可言,如今是應驗了。后父張巒,以一名秀才被封為壽寧伯。皇帝與皇后伉儷之情極深,而皇帝又以思母的孝心推寄於岳母,所以金夫人及皇后的兩個弟弟張鶴齡、張延齡,都有宮門的「門籍」,出入不禁。

但是,每當金夫人攜同兩子,進宮與皇后樂敘天倫時,總使得皇帝興起感觸。更令人傷心的是,派到賀縣去興修紀氏先塋的官員回京奏報,凡是自稱紀太后親屬的人,盡屬偽冒,連紀貴、紀旺也是。

這似乎成了一個大笑話,而且紀貴、紀旺叔姪,受賜甚厚,且都授予高官,如果無所處置,則「寧受百欺」的不僅是皇帝,而是整個朝廷。

因此,閣臣劉健及吏部尚書王恕、禮部尚書耿裕、刑部尚書何喬新、左都御史馬文升等,都主張逮捕紀貴、紀旺,交三法司嚴加審訊。

這就要牽涉到太監郭鏞了。當初韋父成假冒紀太后族人時,曾指出紀家叔姪所提供的紀氏家譜出於偽造,何以郭鏞未加深究?

皇帝命懷恩去問郭鏞,他的口氣就不似以前那麼肯定不移了。「萬歲爺原說過『寧受百欺,冀獲一是』,冀者希冀也!」他咬文嚼字地說,「原就是抱著希望的意思。韋父成不姓紀,姓韋;紀貴、紀旺不姓紀,那麼姓甚麼呢?如果送交三法司去審,一定動刑,萬一一頓板子打死了!而到頭來水落石出,居然是真的。人死不能復生,萬歲爺心裏受得了嗎?」

「你說得也有理。」懷恩問道,「那麼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應該覆查,派人深入大藤峽,細細查訪。」

懷恩點點頭,據實回奏,皇帝認為這樣辦很妥當,便交代懷恩,傳旨內閣,照此辦理。類此事務,是交都察院處理。馬文升派出兩個人,一個廣西人,給事中孫珪;另一個就是滕佑。

奏報奉准,滕佑正在檢點行裝,準備啟程時,忽然平地起風波,戶部移文都察院,說現有一案,須滕佑到案說明,請轉飭暫緩出京。

「你看,」馬文升將戶部的公文拿給滕佑看,「這是怎麼回事?」

滕佑如墮五里霧中,細想了一會答說:「大概是真定虧蝕軍糧的案子。此案我查得很清楚了,何以又要到案說明?」

原來十三道御史,都有兼管的事務。查察真定府、真定衛倉儲軍糧,便是廣西道御史兼管事務之一。上年真定衛的軍儲庫短少軍糧二十萬石,衛所說是真定府為了賑災所借,而真定府說只借了十五萬石,真定衛侵蝕虛報。滕佑親赴真定考查,發現是真定府胥吏,真定衛中管軍儲的百戶互相勾結,盜賣了其中的五萬石,應由真定知府及衛所指揮分賠。但兩方面都不願意,大概此案鬧到戶部,糾纏不清,所以要滕佑到案說明。

「那你就到戶部去一趟。緩個三五日猶可,長了可不行。皇上交代,半月之內,必須啟程,誤了欽限,你我都不便。」

「是。」

及至滕佑到戶部一問,才知道不是這麼回事。戶部的司官說:有個姓劉的人,拿了一張原屬紀乘龍所有的鹽引窩單,到戶部要求改注窩單所有人姓名,亦就是過戶。這個姓劉的自道是奉他主人所命。主人是誰呢?「滕都老爺。」

滕佑一聽明白了。「好,」他說,「我到山東司去談好了。」

戶部十三司除掌管本省的戶口田賦之外,亦有兼管的事務。鹽政歸山東司兼管。他有一個同年趙士深,正是山東司的郎中。

「你好闊啊!」趙士深一見面就說,「這張窩單,原值兩千多銀子,現在因為壽寧伯家想經營鹽業,長蘆的窩單漲價了,要值四千銀子。」

「好!你替我居間介紹,交易成了,我分你一半。」

說罷,兩人哈哈大笑。原來趙士深與滕佑相知有素,知道其中一定別有緣故,所以故意開個玩笑,而滕佑亦故意如此相戲。

笑完了,趙士深問道:「何以會有人冒你的名義?」

「沒有第二個人──」滕佑沉吟了一會說,「不過,似乎不至於此。」

「吞吞吐吐,到底是怎麼回事?」

「只怕是慶雲的縣官幹的好事。」

滕佑將在慶雲查案,紀乘龍贈送窩單而不受的經過說了一遍。這就很清楚了,滕、紀之間有慶雲縣官從中一手安排,滕佑辭謝這筆厚饋,而中間人恰好乘機乾沒。這是順理成章的推斷。

「我疑問的是,慶雲縣官名聲不錯,似乎不至於有此行徑。年兄,請你將該管的書辦找來,等我問問他。」

山東司管此案的書辦,姓尤,奉召前來,分別行了禮,站著等候訊問。「剛才我跟滕都老爺談過了,案情大致已經明瞭。」趙士深說,「現在滕都老爺有幾句話問你。」

「是。請滕都老爺吩咐。」

「我想請問,」滕佑問道,「來人姓甚麼?」

「姓朱。」

慶雲縣官的家人叫吳升,若是姓朱,應是另一個人,不過跟官的家人,都隨主人改姓,朱是他的本姓,亦未可知。滕佑擱下這一層,另提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