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寂寞余花(第5/6页)
“哪里哪里,我们出家人,不足以语此。康先生是九江先生大学问家高足,又学贯中西,我们做和尚的,只随便看几本书,哪能受得住你们行家过奖。并且康先生以天下为己任,康济小民,可以有为,更不是我们出家人所能望康先生项背的。”
这时候,远远的小和尚普净又走过来。和尚问他:
“有什么事,普净?”
“总算把万寿寺的和尚请走了。”
“你很能干,普净。”
普净不好意思,笑了一下,看了康有为一眼,点点头,又转向师父:
“等下要开饭了。”
“我知道,你在小饭厅摆一张桌子,今天中午我想请这位康先生赏光,吃个便斋。”
康有为赶忙迈前一步:“法师不要客气。”
“客气的是康先生,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何必拘泥一顿饭啊,康先生不是俗人,怎么拘起俗礼来了?并不为康先生特别做,我们吃什么,康先生就吃什么。”
“也好、也好。”康有为立刻也就同意了。
“那我就去准备。”普净转身要走,和尚叫住他,“来,普净,我特别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康先生,是师父所佩服的大学问家,跟师父也是同乡。不过康先生才是真正的广东人。师父这种广东人,已经落伍了。”
小和尚向康有为合十为礼,康有为也一样答礼,康有为说:
“一来就打扰小师父了。”
“哪里会,”小和尚说,“康先生能被我们师父佩服,我们就佩服。我们师父难得邀人吃饭,除非他欣赏这个人。”
“好了,普净。”和尚笑着,“你禅机泄露得太多了,快去准备吧!”
“好,去准备,今天康先生运气好,今天不吃馒头。”
“哈哈。”康有为笑着,“法师这位小师弟反应真快,他知道广东人怕馒头。”
“还有,普净,你多炒两个蛋,跟我们一起吃。”
“好。”小和尚转身走了。
“小朋友什么都知道。提到馒头,我又想起一个他的故事。他到庙上前几天,每天早饭吃一个馒头,他也分到一个,但他只吃一半,每天留下半个。有时候午饭也吃馒头,每人限两个,他就只吃一个,留下一个。后来跟他同住的和尚通知我,说他包袱愈来愈大,怪怪的,我们就委婉地找个机会请他打开包袱,结果一看,都藏的是一个半个的馒头。他逃难逃怕了,又想到他哥哥在外面可能挨饿,所以把他应得的分量,都只吃一半。当时他了睁大眼睛,低头看着馒头,又抬头看着我们,又低头看着馒头,又抬头看着我们,只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等哥哥来的时候,能不能把馒头带走?’我听了,忍不住掉下眼泪。他跟哥哥逃难(的)时候吃过死老鼠、吃过树皮、吃过草根,并且可能吃过人肉,他记得一次哥哥拿回过一块肉,吃起(来)怪怪的,他问哥哥‘是什么肉’,哥哥皱眉头想了一下,说:‘别管了,快吃吧,吃剩下我吃。’”
“唉,政治黑暗,使中国老百姓这样惨。”
“不过有的是天灾,似乎也不能全怪当政的人。在我们出家人看来,这是在劫难逃。”
“法师慈悲为怀,所以难免开脱了许多当政的人的责任。我在南海西樵山研究经世致用之学,对中国灾荒问题,也小有研究,俗话说‘天灾人祸’,这四个字相连,的确有道理。天灾的发生,我们以为是天祸,其实里面有人祸。就以水灾而论,水灾发生,是过多的河水无法宣泄,无法宣泄的原因,是许多供大河宣泄的小渠,因为官商勾结被霸占。小渠附近土地肥、灌溉方便,所以官商勾结,把小渠堵住,他们不但不肯掘开渠口,反而把附近加高,这么一来,不该成低地的地方——就是老百姓的地方——反倒变成了低地,水一涨,就成了水灾。所以这种水灾,是人为的,不能赖在天上。这样赖,老天爷也不服气。”
“哦,原来如此。我这住在城里的人,真孤陋寡闻。”
“我还不是一样。我若不发愤搞经世致用之学,光念四书、五经,也只会念《书经》的‘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或《孟子》的‘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也只会徒发感慨,只会怨天,不会尤人。但自从我走经世致用的路以后,我看古书,突然眼睛开了,慢慢发掘了真相。我看《宋史·食货志》,看到有‘盗湖为田’的记载,说湖的附近被盗为田以后,‘两州之民,岁被水旱之灾’,结果‘所失民田,动以万计’。我才知道水灾旱灾的人为原因是什么。这时候,我看了邵伯温的《闻见前录》上说的伊水洛水水涨,‘居民庐舍皆坏,惟伊水东渠有积薪塞水口,故水不入丞相府第’,才恍然大悟是怎么一回事。”
“康先生看书,真是触类旁通,叫人五体投地。”
“法师过奖了。只不过我受了九江先生生前死前的身教,自己又闭门造车土法修炼五年,不墨守中国读书人的老方法看古书,而有这么点心得而已。”
“以康先生这样的大才,这次到京师来,预备有怎样的一番作为呢?”
“我想来想去,无可奈何之余,发现只有一条路,就是上万言书,直接给皇上,如能说动皇上,根本上来一番大变法,国家才有救,一切问题才得根本解决。”
“历史上上万言书变法成功的,又有几人?我知道的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最后还是失败了。守旧的势力和小人的势力,是中国政治上的两大特色,越不过这两关,就要准备悲剧的收场。”
“对我来说,要想演悲剧,还为时过早,因为我的万言书还上不上去。法师晓得中国的规矩,没有大官肯代递,你写什么,皇上都看不到的,老百姓是不能直接上书的。老百姓直接上书,搞不好要发到关外做奴隶,乾隆时候就有这种事。”
“那康先生有没有找到大官肯代递呢?”
“找过,找过很多,都不行,大家都尸居余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要做官,不要做事。”
“所以,冠盖京华,康先生却在大年初二,一个人,孤零零地到古庙里研究起旧碑来了。”
“谈到旧碑,我倒极有兴趣。这次来京师,我买了许多碑本,预备研究点没用的东西,转一转自己的注意力。没用的东西,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作用。像王羲之的《曹娥碑》,竟能使谢枋得在这庙里见到就绝食,最后完成了自我,谁又能想到呢?”
“谈到完成自我,谢枋得自己也早有一死的意思,他在走这条路。他在这庙里看到《曹娥碑》,对他的自杀,只是画龙点睛,那条龙,他自己早已画好了。你康先生也是如此,你画的龙是变法救中国,你在走这条路。你也准备了许多年,只差最后点睛了,点得好,就是飞龙在天;点不好,就是龙归大海。不管是哪一样,你都完成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