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雅典(第2/12页)
确实,雅典人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社会结构。阿提卡地方的田野和果园距离雅典大约只有一天的路程,一个人可以以市民身份轻松谋生,而不必沦为农奴,他可以充当佃农,只需向地主缴纳1/6收入。地主们仍然按照英雄时代的传统方式生活,游离于公共事务之外,与同等身份的家族互相联姻,互相举荐担任地方行政长官,对每个人加以自以为是的轻蔑嘲笑。这就是某些贵族部落排外主义的要求,他们甚至也对普通雅典人最引以为豪的事物嗤之以鼻,他们可以将自己的异国外族血脉追溯到特洛伊战争中某位赫赫有名的英雄。有一个家族叫作佩西斯特拉提达伊,声称自己是麦西尼亚国王的后人;另一个菲莱德斯家族声称自己是埃阿斯(Ajax)的子孙,这人是特洛伊战争中最高大的一名战士,是阿提卡海岸以外不远的岛国萨拉米斯的国王。雅典的贵族喜欢给自己加上“世袭贵族”的头衔,意思是“出身高贵”。没有人比希腊贵族更乐于依附于过去。
但是在雅典之外的世界中,造成变革的力量并未轻易被局限住,到公元前600年连世袭贵族们都开始欢迎这种力量了。对那些紧跟潮流的人来说,大同思想保证了随时跟进快速变动的国际局势。带有这种思想的人并不认为自己与最底层的社会成员有任何真切的认同感,而感觉与整个希腊世界中众多思想复杂的人士息息相关。“我只崇拜生活中的美好事物”8,一个严厉而不修边幅的人物说出了这番令人难以想象的言论,但无论如何这并不能让那些信奉“奢侈品就是神祇的明镜”的人为之动容。即使是妇女,如果她拥有足够优雅的品位、黄金首饰、柔软且染色丰富的长袍,就会渴望看到神并与之交谈:“来吧,头戴彩虹王冠的永恒爱情女神啊,如果你过去曾经听到我遥远的呼唤并留心于我,请离开你父的殿堂,乘上你的黄金马车,让你可爱的鸟雀们轻轻地用它们的翅膀举起你,带你从天堂跨过天空降临黑暗的大地。”9祈祷者关于花销靡费的宣言在凡人的眼中确实赏心悦目,还可能令人乐此不疲,而盛大的宴会则会比任何国家更能体现这是一个良好秩序的国度。上层社会的诸多诱惑显得如此精致、处处香气四溢,对那些能够负担此排场的人来说简直是来自仙界的引诱。品位和出身同样成为精英人士的标志。
然而,定义精英的条件也对精英造成了威胁。奢侈品大多数从海外的神秘地方舶来,对奢侈品的热衷不可避免地为从事进出口贸易的人提供了极好的机遇。此前资金完全被投入到贵族的不动产中,现在其流动性则大大增强了。到公元前600年,一项重大革新被引进到伊奥尼亚地区,这就是铸币术。在后来的几十年中,这项技术跨过爱琴海开始在希腊本土流行。无疑,贵族阶层的反应是厌恶和惊恐。他们对商人们能够拥有和世袭贵族一样的消费能力感到无比愤怒,他们用更加疯狂的羞辱来回应对方。他们用“卡科”这个词来称呼这些新贵,这个词包含了“出身低贱”、“令人厌恶的人”、“骗子”等含义。而卡科们对此只是耸耸肩膀,继续积累财富。毕竟曾有一位斯巴达人在自己的城邦发生社会变革的日子里指出过:“人只不过代表了自己所赢得的一切的总和。”在这个新的令人困惑的时代里,产生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口号:“如今金币成为造就出身的唯一事物。”因此,丧失了社会地位的贵族们只能撅起嘴巴抱怨:“没什么别的东西值得尊重了。”10
当然,斯巴达人自己曾经经受过这样的阵痛,早已找到补救措施。但对于公元前590年左右的阿提卡地区的大多数人来说,这段历史看来必须要重新经历一次。就在拉斯第蒙经历痛苦之后约一百年,希腊全境再次遭受了农业危机。财富市场从未有过如此强的流动性。贫困的贵族们面临失去祖产的威胁,加紧压榨他们的佃户,贵族的痛苦被转移到位于食物链最底层的穷人身上,从大家族的深宅大院转移到赤贫的人群中。债权人丈量抵押来的橄榄园和田地的边界,将预示不幸的石头边界竖立在农村外围。他们也许同样还会标出破产农民墓地的边界。
随着情况的不断恶化,其后果就会导致饥荒。与阿提卡南部隔海相望的是一座名叫萨拉米斯的小岛,小岛距离大陆非常近,仿佛触手可及。雅典学者们经过复杂的论证,从古代的史诗中找到证据表明,(也许这只是他们自己认为的,)埃阿斯的古老国家属于雅典所有。这对于梅加拉的公民来说确实是个新闻,因为这座位于雅典和科林斯中间的小城同样声称拥有萨拉米斯的主权,并且早已在岛上殖民。两座城市终于爆发了战争,雅典战败,不得不主动请和。令战败者感到无比难堪的是,他们竟然被梅加拉这个充其量只能算作三等实力的小国打败。雅典人陷入了深深的反省之中。面临着国内的危机和国外的羞辱,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庞大的负担重压下悲惨地倒下了。雅典内部某些东西已经腐朽。
城市的街道上出现了鬼魂的身影,似乎是这里将要毁灭的先兆。情况对雅典人来说已经绝望到了极点,由于传说中的吕库古已经做出个人智慧的榜样,怀着对此类智囊人物希腊式的热情,人们开始寻找智者。他们非常幸运地找到一名候选人。公元前594年,11一名世人公认的贤哲梭伦,(他也被认为是有史以来希腊人中最有智慧的7人之一,)被任命为城市的最高行政长官执政官,并被赋予拯救国家的任务。对他的任命,在一个像雅典这样社会分化严重的城市中,竟然意外地得到一致欢迎。梭伦是一位古代阿提卡国王的血统纯正的后人,同时也涉足商业领域,他还对那些觉察到陷入困境的穷人网开一面。他正是全体选民所要求的最合适人选。
虽然梭伦善于将自己的整顿措施灌输到大众心中,但他不仅仅是徒有虚名的迎合民意之人。他的智慧属于那种特别有力的类型。早在担任执政官一年之前,他就曾经统一希腊人的民意,号召保卫德尔斐,对抗不敬神的城邦克赖瑟吞并神谕所的行径。本土的城市被梅加拉打败激起了他更大的愤怒。他用热情洋溢的诗篇恳请道:“让我们向萨拉米斯进发吧!为争取这座美丽的岛屿而战,洗刷我们的耻辱!”12现在,作为政府的首脑,他可以比原来身为鼓动者的时候做更多的事情。对梭伦来说,雅典人所面临的农业和军事领域两方面的重大危机显然来自同一个根源:农村的贫困削弱了阿提卡地区的人力储备,农民日益沦为农奴。如果穷人陷入绝望境地,债务将会使他们终生束缚在田间,他们可能铤而走险反抗债务争取自由。梭伦可以像吕库古一样采用精明无情的手段,轻易地将城市中的贫民永久地转化为农奴,以此来应对当下的潮流。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救赎那些人,甚至是那些已经被卖到国外的人,连同“那些几乎已经忘记如何用阿提卡方言讲话的人”,至于被抵押的财产,梭伦下令要求全面减免。人们被派往田间工作,去“挖掘那些埋入地下的界石”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