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文集卷二(第11/11页)

吾友刘君孟容,湛默而严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富贵矣。既而察物观变,又能外乎名誉。于是名其所居日“养晦堂”,而以书抵国藩为之记。

昔周之末世,庄生闵天下之士湛于势利,汩于毁誉,故为书戒人以暗默自藏,如所称董梧、宜僚、壶子之伦,三致意焉。而扬雄亦称:“炎炎者灭,隆隆者绝。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君子之道,自得于中,而外无所求。饥冻不足于事畜而无怨;举世不见是而无闷。自以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于炬赫之途,一旦势尽意索,求如寻常穷约之人而不可得,乌睹所谓高明者哉?余为备陈所以,盖坚孟容之志,后之君子,亦观省焉。道光三十年,岁在庚戌,冬十月

朱慎甫遗书序

浏阳朱君文炢所为书,曰《易图正旨》者一卷,曰《五子见心录》者二卷,曰《从学札记》一卷,《文集》一卷。嘉道之际,学者承乾隆季年之流风,袭为一种破碎之学。辨物析名,梳文栉字,刺经典一二字,解说或至数千万言。繁称杂引,游衍而不得所归。张己伐物,专抵古人之隙。或取孔孟书中心性仁义之文,一切变更故训,而别创一义。群流和附,坚不可易。有宋诸儒周、程、张、朱之书,为世大诟。间有涉于其说者,则举世相与笑讥唾辱;以为彼博闻之不能,亦逃之性理空虚之域,以自盖其鄙陋不肖者而已矣。

朱君自弱冠志学,则已弃举子业,而惟有宋五子之求。断绝众源,归命于一。自《六经》之奥,百氏杂家有用之言,无不究索其终,折衷于五子。家贫,负母渡湖,招徒授学,取其入以为养。养则独腆,身有饥色,或劝以稍易其途,从事于时世所谓辨物梳文栉字之学者。足以倾駴耳目,植朋广誉。君笑曰:“吾于科目且弃而背之矣,其又屑觊彼耶?”卒以不顾。日抱遗训,以自镌其躬,绳过无小,克敬以裕,暗然至死而不悔。

呜呼!君之于学,其可谓笃志而不牵于众好者矣。惜其多有放佚,如《大易粹言》、《春秋本义》、《三传备说》诸篇,今都不可见。其仅存者,又或阙残,难令完整。其《易图正旨》推阐九图之义,与德清胡渭、宝应王懋竑氏之论不合。山居僻左,不及尽睹当世通人成说,小有歧异,未为额也。予既受读终篇,因颇为论定,以诒乡人知观感焉。

书周忠介公手札后

往余读《史忠正公集》,见其乙酉四月十九日遗书五通,又廿一日绝笔一纸,其言至深痛,不可终读。盖视杨忠愍公狱中家书,犹或过之。乾隆四十二年,我高宗皇帝命摹勒史公绝笔于扬州梅花岭祠壁;而杨公手书亦于迩岁,摹刻于京师松筠菴祠中。忠臣志士,或郁屈于一时,其精光终将大显于世,不可得而闷也。门人潘生伯寅,顷以周忠介公被逮时手札视余,乃与前杨后史,若出一辙。虽号为三仁,殆无愧色。

世多疑明代诛锄搢绅,而怪后来气节之盛,以为养士实厚使然。余谓气节者,亦一二贤臣倡之,渐乃成为风会,不尽关国家养士之薄厚也。当忠介公吴中就逮之时,其骈首殉难之五人者,颜佩韦等皆市人,周文元则舆隶耳。彼岂尝邀朝廷一日之豢养,而且慷慨赴义如彼,况乎大夫有纲常风教之责者哉?

刘母谭孺人墓志铭

国藩不肖,幸得内交于当世之通才硕学、仁人君子,不为不多。而莫夙于里中刘蓉孟容,谊亦莫隆焉。以是襮于人,人亦襮之,以谓两人者,天下之至爱也。自余挂名朝籍,待罪六官,去父母之邦十有四年。孟容之巾屦仪度,不可接于吾之目,其语笑不可际于吾之耳,仅以书问劳遗,然且阔绝;或望甚,私怨喁喁。咸丰二年六月,先太夫人弃养,孟容亦以五月二十八日丧母。国藩匍匐来归,两人者相遇于县门,斩焉对泣。自伤老大,又离凶疚。而是时粤中逆贼,方渡湖而北,联巨舰数千里,旌旗蔽江,讹言雷动。其后遂破汉阳,陷武昌。明年,又残九江,掠安庆,入江宁、扬州而据之。烽火达于淮、徐,天下震城。国藩以天子命,治团练于长沙,挟孟容以俱出。苦语穷日夜,相与悲愤追憾,诚不意世变遽已抵此!患气之积,有自来也。五月辛亥,孟容将葬母于乐善里苋冲山之阳,乃不敢自致,谨致其太公之命曰:“四方多难,而陵谷有不可知。汝既获私于曾君,葬有日,宜从曾君谋所以识于葬者。”遂督铭。铭曰:

谭有淑妃,卫姜之姨。仍世不堕,名嫒绍之。来室于刘,莫逮先姑。继姑日谢,投温承愉。胡洪胡琐,室事敦我。未匮先防,有置无颇。夫子人杰,是名正宗。畸以平剂,如羽谐宫。广赉穷民,乡亭大悦。身无华御,终年补缀。鱼菽尸祭,蠲必躬。孝妇笃敬,遂与天通。笃生五子,长其蓉也。径唏渊骞,吾见亦寡。二仲并殇,化为黄土。次葵、次蕃,骖驾如舞。三女婉娩,皆嫁士人。两孙葩茁,玉立振振。长曰培基,幼者培垕。女孙惟四,不书谁某。乾隆辛亥,托生十月,六二春秋,返其大宅。受形之初,万邦太和。毕命之岁,天地干戈。生死盛衰,难究难详。感慨泐铭,以诏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