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文集卷二(第8/11页)

昔公创业,源远流长。服畴食德,寝炽而昌。蓰茏郁积,有耀其光。千秋宰树,终焉允臧。

国子监学正汉阳刘君墓志铭

道光二十有八年九月十八日,吾友汉阳刘君卒于家,年三十有一。逾月,讣至京师,国藩为位哭于舍旁道院。遂遍告诸友,皆相吊哭,有失声者。明年某月某日,葬于某里某山刘氏先陇之次。国藩乃为铭,伐石于都下,寓舟浮江,以达于汉。既不及事,则追而埋诸坟之趾。

君之为学,其初熟于德清胡渭、太原阎若璩二家之书,笃嗜若渴,治之三反。既与当世多闻长者游,益得尽窥国朝六七巨儒之绪。所谓方舆、六书、九数之学,及古号能文诗者之法,皆已规得要领。采名人之长义与己所考证,杂载于书册之眉,旁求秘本钩校,朱墨并下,达旦不休。久之,稍损心气。又再丧妇,遂疾作,不良食饮。君自伤年少羸弱,又所业繁杂,无当于身心,发愤叹曰:“凡吾之所为学者,何为也哉?舍孝弟取与之不讲,而旁骛琐琐,不以慎乎!”于是痛革故常,取濂洛以下切己之说,以意时其离合而反复之。先是君官国子监学正,薄有禄入。而妇翁邓氏资之数千金,岁益饶给。至是尽反金邓氏,而移疾罢官,将家居食力以为养。盖浩然自得以归。归未数月,而奄及于死,可哀也!始君之归,尝语国藩:“没世之名不足较,君子之学,务本焉而已。吾与子敝精于雠校,费日力于文辞,以中材而谋兼人之业,徼幸于身后不知谁何者之誉。自今以往,可一切罢弃,各敦内行。没齿无闻,而誓不复悔。”国藩敬诺。其后君归。果黾勉孝恭,族党大悦。规画家政,条议粗具,而君遽卒。命之永不永不足憾,独其事亲从兄之志之美且坚,而不克竟其事,兹其可悲者也。而国藩之无似,不克践死别之约,以一塞故人地下之望,此又余所深耻而切痛者也。

君讳传莹,字椒云。曾祖良琨,祖方仍。世有隐德。父正拍,以君官封征仕郎。母叶氏,封孺人。始娶汤,继娶陈,皆前卒。终娶邓氏;君之反妇家金,邓赞成之。无子,以兄子世圭嗣。君之学业,其考核载于书册之眉者,与其诗古文皆不以刊布,惟搜得朱子所辑《孟子要略》一书,国藩为校刻行于世,修君志也。铭曰:

并吾之世,江汉之滨,有志于学者一人。其体魄藏于此土,其魂气之陟降,将游乎在天诸大儒之门。敢告三光,幸照护乎兹坟。

汉阳刘君家传

余既铭刘君椒云之墓,其兄子世墀复寓书抵余:“季父之行义,蒙甄叙大凡。其为学之次第,不幸遗书未成。世墀之愚,不可骤晓。其孤世圭尤幼。即他日长大,终无以窥寻先人甘苦。季父执友,莫笃先生。先生若哀吾昆弟,即别为家传,镌诸家牒,所以不死季父而贶我刘宗,益厚无已。”盖椒云之学之自得于中者,有不可襮诸文字者矣。其致功之迹,国藩实亲见之而亲讨之,称述以诏其诸子,吾之职也。

始椒云尝治方舆家言,以尺纸图一行省所隶之地,墨围界画,仅若牛毛。县以圆围,府以叉牙,交错成围,不为细字识别。晨起指诵曰:“此某县也,于汉为某县;此某府某州也,于汉为某郡国。”凡三四日而熟一纸,易他行省亦如之。其于字书,音韵及古文家之说,亦皆刺得大指。其后益及天官、推算,日夜欲求明彻锐甚。适会丧妇,劳忧致疾,乃稍稍自惜,慨然有反本务要之思矣。窃尝究观夫圣人之道,如此其大也。而历世令辟与知言之君子,必奉程朱氏为归。岂私好相承以然哉?彼其躬行良不可及,而其释经之书,合乎天下之公,而近于仲尼之本旨者,亦且独多。诚不能违人心之同然,遽易一说以排之也。

自乾隆中叶以来,世有所谓汉学云者。起自一二博闻之士,稽核名物,颇拾先贤之遗而补其阙。久之,风气日敝,学者渐以非毁宋儒为能,至取孔孟书中心性仁义之字,一切变更旧训,以与朱子相攻难。附和者既不一察,而矫之者恶其恣睢。因并蔑其稽核之长,而授人以诟病之柄。皆有识者所深悯也。椒云初从事于考据,即已洞知二者之弊。既更忧患之余,尤自敛抑,退然若无以辨于学术也者。默识而已矣。于是以道光二十八年二月,弃其所官之国子监学正,决然归去,以从政于门内。积其谨以严父母之事,以达于凡事无所不严;积其诚以推及父母之所爱,若所不爱,无不感悦。其又不合,则考之《礼经》,核之当世之《会典》,以权度乎吾心自然之则。必三善焉而后已。病中为日记一编,记日日之细故,自责绝痛。将卒,又为遗令,处分无憾。盖用汉学家之能,综核于伦常日用之地,以求一得当于朱子。后之览者可以谓之笃志之君子耶?抑犹未耶?国藩为发其择术之意,既告其诸子,亦与异世承学者质证焉。

《孟子要略》叙跋

朱子所编《孟子要略》,自来志艺文者皆不著于录,朱氏《经义考》亦称未见。宝应王白田氏为《朱子年谱》,谓此书久亡佚矣。吾亡友汉阳刘茮云传莹始于金仁山《孟子集注考证》内搜出,复还此书之旧。王氏勤一生以治朱子之业,号为精核无伦,而不知《要略》一书具载金氏书中。即四库馆中诸臣,于金氏《集注考证》为提要数百言,亦未尝道及此书。盖耳目所及,百密而不免一疏,事之常也。观金氏所记,则朱子当日编辑《要略》,别为注解,与《集注》间有异同。金氏于“人皆有不忍章”云:《要略》注尚是旧说;“桃应问曰章”云:《要略》注文微不同今散失既久,不可复睹,茮云仅能排比次第,属国藩校刻,以显于世,抑犹未完之本与。然如许叔重《五经异义》、余隐文《尊孟辨》之类,皆湮晦数百年矣。一旦与他书中刺取掇零拾坠,遂复故物,则此书之出安知不更有人焉蒐得原注,以补今日之阙乎?天下甚大,来者无穷,必有能笃耆朱子之书,罔罗以弥遗恨者。是吾茮云地下之灵,祷祀以求之者也。

孟子之书,自汉唐以来,不列于学官。陆氏《经典释文》亦不之及。而司马光《晁说之》之伦,更相疑诋。至二程子始表章之,而朱子遂定为“四书”。既荟萃诸家之说为《孟子精义》,又采其尤者为《集注》七卷,又剖晰异同为《或问》十四卷,用力亦已勤矣。而兹又简择为《要略》五卷,好之如此,其笃也。盖深造自得,则夫泳于心而味于口者,左右而逢其原。参伍错综,而各具条理。虽以国藩之蒙陋,读之亦但见其首尾完具,而不复知衡决颠倒之为病,则其梨然而当于人人之心可知已。国藩既承亡友刘君遗令为之排定付刻,因颇仿《近思录》之例,疏明分卷之大指,俾读者一览而得焉。大贤之旨趣,诚知非末学所可幸中,独未知于吾亡友之意合邪?否邪?死者不可复生,徒使予茫然四顾而伤心也夫。曾国藩又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