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原堂论文卷下(第14/14页)

我皇上圣明首出,无微不照,登庸耆硕,贤才汇升,岂惟并无此弊,亦并未有此习。然臣正及其未习也而言之,设其习既成,则有知之而不敢言,抑或言之而不见听者矣。今欲预除三习,永杜一弊,不在乎外,惟在乎心。故臣愿言皇上之心也。语曰:“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此浅言也。夫圣人岂无过哉?惟圣人而后能知过,惟圣人而后能改过。孔子曰:“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大过且有,小过可知也。圣人在下,过在一身;圣人在上,过在一世。《书》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是也。文王之民无冻馁,而犹视以为如伤。惟文王知其伤也。文王之《易》贯天人,而犹望道而未见。惟文王知其未见也。贤人之过,贤人知之,庸人不知。圣人之过,圣人知之,贤人不知。欲望人之绳愆纠谬而及于所不知,难已!故望皇上之圣心自懔之也。危微之辨精,而后知执中难允;怀保之愿宏,而后知民隐难周,谨几存,诚返之己而真知其不足;老安少怀,验之世而实见其未能。夫而后欲然不敢以自是。不敢自是之意流贯于用人行政之间,夫而后知谏诤切磋者爱我良深,而谀悦为容者,愚己而陷之阱也。耳目之习除,而便辟善柔便佞之态,一见而若浼,取舍之极定,而嗜好宴安功利之说,无缘以相投。夫而后治臻于郅隆,化成于久道也。以上言惟圣人能自见其过,而匡君以不自是。不然,而自是之根不拔,则虽敛心为慎,慎之久而觉其无过,则谓可以少宽;励志为勤,勤之久而觉其有功,则谓可以稍慰。夫贤良辅弼,海宇升平,人君之心稍慰而欲少自宽,似亦无害于天下,而不知此念一转,则嗜好宴安功利之说,渐入耳而不烦,而便辟善柔便佞者,亦熟视而不见其可憎。久而习焉,忽不自知而为其所中,则黑白可以转色,而东西可以易位。所谓机伏于至微,而势成于不可返者,此之谓也。是岂可不慎戒而预防之哉?《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又曰;“德日新,万邦为怀;志自满,九族乃离。”《大学》言;“见贤而不能举,见不贤而不能退。”至于好恶拂人之性,而推所由失,皆因于骄泰。满与骄泰者,自是之谓也。以上极言自是之害。

由此观之,治乱之机,转于君子小人之进退;进退之机,握于人君一心之敬肆。能知非,则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见过,则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而治之本;肆者小人之媒,而乱之阶也。然则沿流溯源,约言蔽义,惟望我皇上时时事事常存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举不外于此矣。以上总言治乱原于君子小人之进退,而实根于不自是。

语曰:“狂夫之言,而圣人择焉。”臣幸生圣世,昌言不讳,故敢竭其狂瞽,伏惟皇上包容而垂察焉,则天下幸甚!

乾隆初,鄂、张两相当国,蔡文勤辅翼圣德。高宗聪明天亶,如旭日初升,四海清明,每诏谕颁示中外,识者以比之典谟誓诰。独孙文定公以不自是匡弼圣德,可谓忧盛危明,以道事君者矣。纯庙御宇六十年,盛德大业始终不懈,未必非此疏裨助高深。厥后嘉庆元年,道光元年,臣僚皆抄此疏进呈。至道光三十年,文宗登极,寿阳相国祁寯藻亦抄此疏进呈。余在京时,闻诸士友多称此疏为本朝奏议第一。余以其文气不甚高古,稍忽易之。近年细加?绎,其所云三习、一弊,凡中智以上,大抵皆蹈此弊而不自觉。而所云自是之根不拔,黑白可以转色,东西可以易位,亦非绝大智慧、猛加警惕者不能道。余与沅弟忝窃高位,多闻谀言。所谓“三习”者,余自反实所难免。沅弟属官较少,此习较浅,然亦不可不预为之防。吾昆弟各录一通于座右,亦《小宛》诗人迈征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