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原堂论文卷下(第9/14页)

凡此数者,根株深固,枝叶广阔,若不可以朝变而夕除者。然究其本,则亦在夫陛下之反诸身耳。圣心诚无不正,则必能出私帑以归版曹矣。版曹不至甚阙,必能复破分之法,除殿最之科,以宽州县矣。圣心诚无不正,则宫能择宰相以选牧守矣,择台谏以供刺举矣。圣心诚无不正,则必能严宦官、兵将、交通之禁,而以选将属宰相矣。宰相诚得其人,则必能为陛下择将帅以作士气,计军实、广屯田以省漕运矣。上自朝廷,下达州县,治民典军之官既皆得人,然后明诏宰相,议省监司之员而精其选,重其责。又诏铨曹使以县之剧易分为等差,而常切询访。天下之官吏能为县者,不拘荐举之有无,不限资格之高下,而籍其姓名,使以次补最剧之县。果有治绩,则优而进之;不胜其任,则绌而退之。凡州县之间,无名非理之供,横敛巧取之政,其泰甚而可去者可以渐去,而民力庶乎其可宽矣。以上因言民力而推本于正心,则百弊皆除,贯串乎大本之一,急务之四。

至于屯田之利,则以臣愚见,当使大将募军士,使者招游民,各自为屯,不相牵制。其给授、课督、赏罚、政令,各从本司自为区处。军中自有将校可使,不须别置官吏。使者则听其辟置官属三五人,指使一二十人,以备使令。又择从官通知兵农之务,兼得军民之情者一员为屯田使,总治两司之政,而通其奏请,趣其应副。又以岁时按行察其勤惰之实,以行诛赏。如此,则两屯心竞,各务其功,田事可成,漕运可省,而诸路无名非理之供,横敛巧取之政,前日有所不获已而未可尽去者,今亦可以悉禁,民力庶乎其益裕矣。此今日急务之五六也。以上因民力而议改屯田之政。

凡此六事,皆不可缓,而其本则在于陛下之一心。一心正则六事无不正。一有人心私欲以介乎其间,则虽欲惫精劳力,以求正夫六事者,亦将徒为文具,而天下之事愈至于不可为矣。故所谓天下之大本者,又急务之最急而尤不可以少缓者,惟陛下深留圣意而亟图之。使大本诚正,急务诚修,而治效不进,国势不强,中原不复,仇敌不灭,则臣请伏鈇钺之诛,以谢陛下。陛下虽欲赦之,臣亦不敢承也。以上归于大本之正,总结上文。

然又窃闻之今日士夫之论,其与臣不同者非一,及究其实,则皆所谓似是而非者也。盖其乐因循之无事者,则曰陛下之年寝高,而天下亦幸无事。年寝高而血气不能不衰,天下无事则不宜更为庸人所扰。其欲奋厉而有为者,则又曰祖宗之积愤不可以不摅,中原之故疆不可以不复,以此为务,则圣心不待劝勉而自强;舍此不图,则虽策厉以有为,而无所向望以为标准,亦卒归于委靡而已。凡此二说,亦皆有理,而臣辄皆以为非者。盖乐因循者,知圣人之血气有时而衰,而不知圣人之志气无时而衰也。知天下之有事之不可以苟安,而不知天下无事之尤不可以少怠也。况今日之天下,又未得为无事乎?且以卫武公言之,其年九十有五矣,犹箴儆于国,以求规谏,而作抑戒之诗以自警,使人朝夕诵之,不离于其侧。此其年岂不甚高,而其戒谨恐惧之心,岂以是而少衰乎?况陛下视武公之年,三分未及其二,而责任之重,地位之高,又有十百千万于武公者。臣虽不肖,又安敢先处陛下于武公之下,而直谓其不能乎?且天下之事,非艰难多事之可忧,而宴安酖毒之可畏,政使功成治定,无一事之可为,尚当朝兢夕惕,居安虑危,而不可以少怠。况今天下虽若未有目前之急,然民贫财匮,兵惰将骄,外有强暴之寇仇,内有愁怨之军民,其他难言之患,隐于耳目之所不加,思虑之所不接者,近在堂奥之间,而远在数千里之外,何可胜数!追计其前,既未有可见之效;却顾于后,又未有可守之规,亦安得遽谓无事而遂以逸豫处之乎?以上驳因循无事之说者。

其思奋厉者,又徒知恢复之不可忘,颓惰之不可久,然不知不世之大功易立,而至微之本心难保;中原之戎寇易逐,而一己之私意难除也。诚能先其所难,则其易者将不言而自办;不先其难而徒侥幸于其易,则虽朝夕谈之,不绝于口,是以徒为虚言以快天下之意而已。又况此事之失,已在隆兴之初,不合遽然罢兵讲和,遂使晏安酖毒之害,日滋日长,而坐薪尝胆之志,日远日忘。是以数年以来,纲维解弛,衅孽萌生,区区东南,事犹有不胜虑者,何恢复之可图乎?故臣不敢随例迎合,苟为大言以欺陛下;而所望者,则惟欲陛下先以东南之未治为忧,而正心克己,以正朝廷、修政事,庶几真实功效可以驯致,而不至于别生患害,以妨远图。盖所谓善《易》者不言《易》,而真志于恢复者,果不在于抚剑抵掌之间也。以上驳奋厉有为之说者。

论者又或以为陛下深于老佛之学,而得其识心见性之妙,于古先圣王之道,盖有不约而自合者,是以不悦于世儒之常谈死法,而于当世之务,则宁以管商一切功利之说为可取,今乃以其所厌饫鄙薄者陈于其前,亦见其言愈多而愈不合也。臣以为此亦似是而非之论,非所以进盛德于日新也。彼老子浮屠之说,固有疑于圣贤者矣,然其实不同者则此以性命为真实,而彼以性命为空虚也。此以为实,故所谓寂然不动者,万理粲然于其中,而民彝物则,无一之不具,所谓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则必顺其事,必循其法,而无一事之或差。彼以为空,则徒知寂灭为乐,而不知其为实理之原;徒知应物见形,而不知其有真妄之别也。是以自吾之说而修之,则体用一原,显微无间,而治心、修身、齐家、治国,无一事之非理。由彼之说,则其本末横分,中外断绝,虽有所谓朗澈灵通、虚静明妙者,而无所救于灭理乱伦之罪,颠倒运用之失也。故自古为其学者,其初无不似有可喜,考其终则诐淫邪遁之见,鲜有不作而害于政事者。是以程颢常辟之曰:“自谓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言为无不周遍,而实外于伦理;穷深极微,而不可以入尧舜之道。天下之学,自非浅陋固滞,则必入于此。是谓正路之榛芜,圣门之蔽塞,辟之而后可与人道。”呜呼!此真可谓理到之言,惜乎其未有以闻于陛下者。使陛下过听髡徒诳妄之说,而以为真有合于圣人之道,至分治心、治身、治人以为三术,而以儒者之学为最下,则臣窃为陛下忧此心之害于政事,而惜此说之布于来今也。如或未以臣言为然,则圣质不为不高,学之不为不久,而所以正心、修身以及天下者,其效果安在也?是岂可不思其所以然者而亟反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