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百家杂钞卷二(第6/14页)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韩愈/改葬服议

经曰:“改葬,缌。”《春秋谷梁传》亦曰:“改葬之礼,缌。举下,缅也。”此皆谓子之于父母,其他则皆无服。何以识其必然?经次五等之服,小功之下,然后著改葬之制,更无轻重之差。以此知惟记其最亲者,其他无服,则不记也。若主人当服斩衰,其余亲各服其服,则经亦言之,不当惟云缌也。《传》称“举下,缅”者,“缅”犹“远”也,“下”谓服之最轻者也,以其远,故其服轻也。江熙曰:“礼,天子诸侯易服而葬。以为交于神明者,不可以纯凶,况其缅者乎?是故改葬之礼,其服惟轻。”以此而言,则亦明矣。卫司徒文子改葬其叔父,问服于子思。子思曰:“礼,父母改葬缌。既葬而除之。不忍无服送至亲也。非父母无服。无服则吊服而加麻。”此又其著者也。文子又曰:“丧服既除,然后乃葬,则其服何服?”子思曰:“三年之丧,未葬服不变,除何有焉?”然则改葬与未葬者有异矣。

古者诸侯五月而葬,大夫三月而葬,士逾月,无故未有过时而不葬者也。过时而不葬,谓之不能葬,《春秋》讥之。若有故而未葬,虽出三年,子之服不变。此孝子之所以著其情,先王之所以必其时之道也。虽有其文,未有著其人者,以是知其至少也。改葬者,为山崩水涌毁其墓,及葬而礼不备者。若文王之葬王季,以水其墓;鲁隐公之葬惠公,以有宋师;太子少,葬故有阙之类是也。

丧事有进而无退,有易以轻服,无加以重服。殡于堂,则谓之殡;瘗于野,则谓之葬。近代以来,事与古异。或游或仕在千里之外,或子幼妻稚而不能自还,甚者拘以阴阳畏忌,遂葬于其土。及其反葬也,远者或至数十年,近者亦出三年。其吉服而从于事也久矣,又安可取未葬不变服之例而反为之重服与?在丧当葬,犹宜易以轻服,况既远而反纯凶以葬乎?若果重服,是所谓未可除而除,不当重而更重也!

或曰:“丧,与其易也,宁戚,虽重服不亦可乎?”曰:“不然!易之与戚,则易固不如戚矣;虽然,未若合礼之为懿也。俭之与奢,则俭固愈于奢矣;虽然,未若合礼之为懿也。过犹不及,其此类之谓乎?”

或曰:“经称‘改葬缌’,而不著其月数,则似三月而后除也。子思之对文子,则曰‘既葬而除之’。今宜如何?”曰:“自启至于既葬而三月,则除之;未三月,则服以终三月也。”曰:“妻为夫何如?”曰:“如子。”“无吊服而加麻,则何如?”曰:“今之吊服,犹古之吊服也。”

韩愈/争臣论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谋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逸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