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百家杂钞卷二十六(第8/16页)

其岁九月,人吏浃和,公与监军使燕于此阁,文武宾士皆与在席。酒半,合辞言曰:“此屋不修且坏。前公为从事此邦,适理新之。公所为文,实书在壁。今三十年,而公来为邦伯。适及期月,公又来燕于此。公乌得无情哉?”公应曰:“诺。”于是栋楹梁桷板槛之腐黑挠折者、盖瓦级砖之破缺者、赤白之漫漶不鲜者,治之则已,无侈前人,无废后观。工既讫功,公以众饮,而以书命愈曰:“子其为我记之。”愈既以未得造观为叹,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乃不辞而承公命。其江山之好,登望之乐,虽老矣,如获从公游,尚能为公赋之!

韩愈/科斗书后记

愈叔父当大历世,文辞独行中朝,天下之欲铭述其先人功行、取信来世者,咸归韩氏。于时李监阳冰,独能篆书;而同姓叔父择木,善八分。不问可知其人,不如是者不称三服,故三家传子弟往来。贞元中,愈事董丞相幕府于汴州,识开封令服之者阳冰子,授余以其家科斗《孝经》、汉卫宏《官书》两部,合一卷。愈宝蓄之,而不暇学。后来京师,为四门博士,识归公。归公好古书,能通之,愈曰:“古书得其据依,盖可讲。”因进其所有书属归氏。元和来,愈亟不获让,嗣为铭文,荐道功德。思凡为文辞,宜略识字,因从归公乞观二部书。得之,留月余。张籍令进士贺拔恕写以留愈,盖得其十四五,而归其书归氏。十一年六月四日,右庶子韩愈记。

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隟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为类。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柳宗元/钴潭记

钴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坠之潭,有声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

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柳宗元/钴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鱼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柳宗元/游黄溪记

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祠之上,两山墙立,如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黛蓄膏淳,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临峻流,若颏颔龂。其下大石离列,可坐饮食。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自是又南数里,地皆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缓,有土田。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

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始莽尝曰:“余,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黄与王,声相迩,而又有本,其所以传焉者益验。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

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归为记,以启后之好游者。

柳宗元/永州万石亭记

御史中丞清河男崔公来莅永州。间日登城北墉,临于荒野丛翳之隙,见怪石特出,度其下必有殊胜。步自西门,以求其墟。伐竹披奥,敲仄以入,绵谷跨溪。皆大石林立,涣若奔云,错若置棋,怒者虎斗,企者鸟厉,抉其穴则鼻口相呀,搜其根则蹄股交峙,环行卒愕,疑若搏噬。于是刳辟朽壤,剪焚榛薉,决浍沟,导伏流,散为疏林,洄为清池。寥廓泓淳,若造物者始判清浊,效奇于兹地,非人力也。乃立游亭,以宅厥中。直亭之西,石若掖分,可以眺望,其上青壁斗绝,沉于渊源,莫究其极;自下而望,则合乎攒峦,与山无穷。

明日,州邑耋老,杂然而至,曰:“吾侪生是州,蓺是野,眉庞齿鲵,未尝知此。岂天坠地出,设兹神物以彰我公之德欤?”既贺而请名,公曰:“是石之数不可知也,以其多,而命之日万石亭。”耋老又言曰:“懿夫!公之名亭也,岂专状物而已哉?公尝六为二千石,既盈其数,然而有道之士,咸恨公之嘉绩未洽于人。敢颂休声,祝公于明神:汉之三公,秩号万石;我公之德,宜受兹锡!汉有礼臣,惟万石君;我公之化,始于闺门。道合于古,祐之自天,野夫献词,公寿万年!”宗元尝以笺奏隶尚书,敢专笔削,以附零陵故事。时元和十年正月五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