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程砚秋往事(第13/15页)
《一阵风,留下千古绝唱》讲述了不少令人拍案叫绝的章节:马连良参加抗美援朝慰问演出,竟然要索取演出报酬每场1070万元(人民币旧币),甚至还“讨价还价”;章伯钧请马连良吃饭,马竟然将厨师、厨具、原料、作料全部带到章家,并将章家厨房擦洗得干干净净,案板洗得发白;反右期间,他被迫奉命批判他的弟子李万春,可说了两句便没词了,散会之后又马上请李万春在鸿宾楼吃饭,表示歉意。艺术上他追求尽善尽美,卓然成为老生泰斗;生活上,他极会享受,精于吃食,衣履整饬,爱好收藏,甚至吸毒。章诒和的细节和故事,使这位已去世近40年、几乎被人遗忘的京剧大师重新复活。在章诒和的笔下,马连良才有了呼吸、才有了脉搏、才有了情感,有了灵魂。
章诒和说,马连良的那种生活方式被改造,生活空间被挤压,最后,他所喜欢的,他的习惯,他的毛病,全部都被改造。她说:“故事虽然说的是马连良,实际上在那样一个时代,这样的问题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虽然是写马连良,又像是在写自己,于是写啊写,我会抱头痛哭。哀伤的不是一个人,哀伤的不是我自己,哀伤的不是马连良,而是那样的环境中所有的中国人,令人至悲至痛。”
低调的章诒和在香港期间,一再拒绝传媒访问。以下是记者独家专访问答的摘要。
「现在的小说三页之后一定上床」
Q:马连良的这些细节都纳入你的审美视野,你如何理解这些世俗欲望?
A:当下,一些人鄙弃了人类、历史、民族、国家等厚重观念,这是对过去政策的报复。什么上升了呢?一篇短篇小说完全说泡吧。感官的享受,人的情感欲求,实惠的物质生活等世俗性社会事物,统统纳入作家审美的新视野。这好不好?没什么不好。这对不对?没什么不对。它属于个人生存的正当而合理的要求。要不,怎么我那么喜欢马连良。我不只是喜欢他的《借东风》,喜欢他的《赵氏孤儿》,我喜欢他生活的样式,沉醉于他的泡澡,遛弯,修脚,下馆子,抽大烟,摆弄翡翠、鼻烟壶。但是如果过度释放这样一些世俗的、欲望的,属于人之本能的东西,是否会产生返祖现象呢?
一位编辑告诉我:现在读小说,无论中长篇,三页之后一定上床。我不知这是文学堕入生物境地,还是生物提升到文学天空。不过,你要把欲望下面掩盖的利益关系开掘出来,对人与人,人与环境,人与社会,人与内心的关系,做出既符合现实也符合历史逻辑的解释,那么,就需要多维视角了,单纯世俗视角是不够的。越是世俗的生活,越是要有理性的认同。这理性不就是思想、历史、道德、政治和哲学吗?文学至少要有一点思想。但是我反对大陆一些人提出的“文学重返思想”的口号。我说这些,并非标榜自己具备“理性认同”和“人文关怀”。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像发黄的一片叶离开老树而飘落,而这树早已是无花又无果了。
「有责任把那一代人纪录下来」
Q:你怎么看待你的作品被禁?
A:中国大陆的查禁制度是不言而喻的。当初写了有关父辈几个故事请朋友看,替我掂量一下,写得行不行?顺便也以这样的方式,写文章吧,给自己过60岁生日。没想到被朋友介绍给一本杂志,刊出了。刊出后,没想到被人上了网。上网传开后,没想到有出版社的人说经过删节处理可以编成书,出版了。出版后,没想到畅销。畅销后,没想到被禁。被禁后,没想到有那么多的盗版,有人算了一下,120万册至160万册。大陆的《往事》被禁和盗版后,没想到获奖。获奖后,没想到授获者被官方传询,获奖人被列入“资产阶级自由化代表”。
八个没有想到吧,就是这样曲曲折折起起落落。我却有个信念,在可能的情况下,自己要坚守原则,有些可以退让,有些是不可以退让的。不可退让的重要一点是,在真实面前是不可退让的。这个社会假东西已经很多了,大家一起再做假,写一些假东西,换取很实际的利益,这很可悲。我们有责任把那一代人纪录下来。压抑下人成长的非常快。如果没有“反右派”,我不知道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没有狱中10年,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能懂得社会。
「我生活在故事和细节里」
Q:作品中你评论不多,只是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为什么选择这种书写方法?
A:我是个很没出息的人,不像有些人有非常深刻的思想,要著书和立说,写一个东西传世。我觉得我的环境是非常特殊的,踫到了如此之多的非常优秀的人,他们有非常非常多的故事,他们自己就是故事,这些人聚起来,不像我们现在一天到晚就讨论深刻的理论,他们充满着故事,他们讲故事也讲理论,但可惜的是,他们讲的理论,我不懂。他们可以和我父亲讲四小时佛学,和我父亲讲四个小时的抗日战争的故事,他们故事中的人物,我没见过,也不知道是谁,那可能是更有价值的历史的真实的,或者是涉及到他们的本质的一些东西,遗憾的是,当时我还小,还不懂,不懂就记不住,我懂的就是这些故事,就是这些细节,我是生活在细节中,生活在故事里,我只知道要写出这一代人的故事。
Q:有读者对你几十年前细节的记忆存疑,你如何回应?
A:我不懂文学,所有的就是一种记忆,记忆很珍贵,他们有值得你去记忆的东西。因为1957年的事情(指反右运动)发生时,我十四五岁,那以后,我一直处在被歧视、被排斥、被挤压、被孤立,后来是被管制的状态,没有人理我。当时最大的快乐,就是家里来朋友,大人说话,我就在旁边听。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我的每一天都是空的,天天就和储安平啊,康同璧啊,罗隆基啊,陈铭枢啊这些人在一起。
我被判刑的第一天早上醒来,看见窗户外那一片天空,37年来我还记得那天空是什么颜色。由颜色想到我的家,由家想到我的母亲。什么都可以忘记,那是不会忘记的。当时不像现在那样丰富多彩,有那么广泛的社会交往,有千头万绪的工作,还有人情应酬,每天接很多电话,看很多手机短信,生活缤纷五彩,整天闹哄哄的,记忆力肯定就不如我。其实,我写的与我所接触的相比是挂一漏万。他们聊天是几小时几小时的,我只是记住了我当时懂的部分,大部分的话我听不懂。恰恰就是那零碎片断,我记住了。我写的只是多少多少分子之一。还有,这些人物的细节就是与众不同,有些故事我就是不敢写。就说张伯驹撒尿,他家当然有厕所,可他出门转过去就撒尿,可不管你,回到屋子里还当着你的面扣裤钮。这样的细节,你能忘吗,绝对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