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叶盛兰往事(第9/15页)

从叶盛兰和叶氏家族的命运里,我们该懂得什么是培养,什么是破碎,何谓高峰,何谓低谷,任何一门艺术的保存与发展到底需要什么条件。

山河依旧在,往事已无痕,仰望悠悠苍天,我要问:他们作为人,到底活了个啥?我们作为人,活了个啥?

一九七九年,中国京剧院恢复上演优秀剧目。杜近芳复排田汉的新编历史剧《谢瑶环》时,向剧院领导建议:借用在战友文工团工作的叶盛兰之子叶强。叶强一登台,观众大为吃惊:除了嗓音差一点儿,从扮相到气质,怎么看怎么像叶盛兰。这可把在台下看戏的袁世海高兴坏了。他坐不住了,马上提议剧院贴演《群英会》,由叶强扮演周瑜,他自己来演曹操。几场演下来,叶强红了,都说他是小叶盛兰。有了信心的叶强,继续苦练。不知是上天垂怜,还是英魂附体,叶强的嗓子变得又宽又亮。他成功了!叶强跑到公墓,面对父亲的骨灰倾诉自己的成功和成功背后的辛酸。

叶强越来越像叶盛兰。随后,他更名叶少兰。我只跟着母亲看了他和杜近芳演的全本《白蛇传》,边看边抹泪,不为白娘子与许仙的动人爱情故事,而是为了那屈死的冤魂。演出结束,谢幕再三,观众不肯离去。杜近芳拉着叶少兰的手,一个劲儿地把他向前推、向前推……一时间,叶少兰红得发紫。到了上海,观众的热烈简直近乎疯狂。谁都明白,在无比炽热的情感里,包含着对叶盛兰的怀想与景仰。

去者因死而远,却虽远而近。历史会记住,百姓会记住。

2005年6月-2006年4月于北京守愚斋

「征引书目、篇目」

〖叶盛长、陈绍武《梨园一叶》,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

南奇《诗非梦——一代艺人南铁生》,台湾美劳教育出版公司,2005年

京剧资料选编:《立言画刊》,陈志明、王维贤编,2005年

《批判章(伯钧)黄(琪翔)李(伯球)右派集团内部参考资料》,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整风领导委员会办公室编印,1957年11月

《首都戏曲界反右派斗争(内部)资料》,首都戏曲界整风联合办公室编印,1957年12月

赵荣琛《我在北京初登舞台》,香港《大成》杂志第249期,1994年8月

吴祖光《叶盛兰艺兼文武》,香港《大成》杂志第254期,1995年1月〗

梨园一叶——叶盛长往事

粉碎“四人帮”不久,中国的八个民主党派在中央统战部的安排领导下,恢复了活动。

母亲(李健生)在右派问题予以改正后,担任中国农工民主党北京市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这也是她1957以前担任的职务。说到恢复组织活动的事,母亲碰的钉子特别多,且有苦说不出。这些“钉子”大多来自1957年反右斗争中受到牵连的名医。有位名医是经母亲介绍参加农工党的,可并未划为右派。母亲登门拜访,对方开门一看是章伯钧老婆,又来搞民主党派活动了——“啪”地一声把门关上。这位名医见到我也是不理的,因为我是章伯钧女儿。

叶盛长是中国农工民主党成员,他受我的父母牵连至深,不仅戴上右派帽子,还送去劳教。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1978年后,他主动找到了农工党,参加各种活动。有一年的春节,初八的下午四点钟的样子,我们全家围坐客厅,正喝红茶、吃点心。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叶盛长,只见他鼻梁架金丝眼镜,身穿合体的黑呢子大衣,衣冠齐楚,面容清秀,拱手道:“我来给李老拜年啦!”

一家人傻了,全体起立。

「叶盛长(1922-2002) 男 汉族 籍安徽太湖 京剧老生演员」

【三天没睁眼】

“富连成”科班班主叶春善的妻子怀叶盛长的时候身体很弱,不想再生了。她一边吃中药,一边请按摩师每日做推拿,同时还叫几个女儿给自己捶腰,目的是把胎儿打下来。可是,什么办法都没管用。结果,还是生下来了。落生时又瘦又小,三天没睁眼。

叶盛长七岁进小学,先后上了不到两年的学,倒换了三个学校。叶春善摇头叹气道:“不是块读书的料呀。”

梨园世家出身的他也只有唱戏了。

【进“富连成”】

九岁那年,他进了“富连成”。进了科班,他的父亲叶春善就对教戏的老师说:“对我的孩子,只能严,不能宽。”

别看老子是科班的班主,儿子也得像所有得学员一样“写字儿”(即立契约)。内容大意是:今将叶盛长,年九岁,志愿投于“富连成”为徒,习学梨园生计。言明七年为满,凡于限期内所得银钱,俱归社中收入。在科期间,一切食宿衣履均由科班负担。无故禁止回家,亦不准中途退学,否则中保人承管。倘有天灾病疾,各由天命。如遇私逃等情,须两家寻找。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富连成”科班还有“学规”,也叫“训词”,全文是这样的——

〖传于我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技之能。

我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

何况尔诸小子,都非蠢笨愚蒙;并且所授功课,又非勉强而行。

此刻不务正业,将来老大无成;若听外人煽惑,终究荒废一生。

尔等父母兄弟,谁不盼尔成名?况值讲究自立,正是寰宇竞争。

至于结交朋友,胡群狗党相迎,渐渐吃喝嫖赌,以致无恶不生。

文的嗓音一坏,武的功夫一扔;彼时若呼朋友,一个也不应声。

自己名誉失败,方觉惭愧难容;若到那般时候,后悔也是不成。

并有忠言几句,门人务必遵行;说破其中利害,望尔日上蒸蒸。〗

反复咏读“富连成”的学规,读一遍,就有一遍的心得。我觉得这个“学规”把个人的修行、前途、利害、得失都揉合进来,比咱们官方提倡的“五讲四美三热爱”强多了。

叶盛长按父亲的要求,把“学规”手抄下来,带在身边,时常翻阅,籍以自警。他行完磕头拜师大礼,开始了苦役般的习艺生活。叶盛长这一科“世”字科的特点是:学文也学武,学本行当,也学其他行当,并要求每出戏都能“抱通本”(谙熟全剧,包括每个角色的唱念做打及舞台调度、音乐锣鼓、服饰穿戴)。为了《清风亭》里一个右手握拐棍的姿势,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叶盛长不知挨了多少打。但他说:“挨打不冤。记得特别瓷实,一记就是五十年。”

最初的两年是练基本功,然后就开始学戏。学会一出(戏),就登台演一出,边学边演,久演久熟。科班的业余生活是:看小人儿书,练毛笔字,做手工(做木质的刀枪龙套打的标子旗等),画脸谱,画布景,装矿石收音机。总之,也都与戏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