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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孤身离乡,十四岁入宫侍奉天子(第5/8页)

启程的日子终究到来了。文水官道上挤满了武氏家族的人,年逾古稀的武士稜、武士让不辞辛劳亲自相送,世袭爵位的武元庆连夜赶回来送亲,女眷也尽数换上礼服,众星捧月般簇拥在杨氏母女身边,那些平日里对她母女爱搭不理的人都换了一脸恭顺;就连善氏也变得低眉顺目,像伺候自己老娘般小心翼翼搀着杨氏。可眼下骨肉离别,她们哪还在意这帮人的前倨后恭?武照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携着小妹,纵有千言万语此刻皆凝噎在喉,默默无言向前走着,只盼眼前这条路永无尽头。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转眼已到县界,使者不再通融,才人乘的车已备好。依朝廷之制,皇后之车紫络重翟,嫔妃乘翟羽,婕妤以下乘安车,这辆车也是太仆寺所造,碧纱帷幔上锈金钿,两匹栗色的高头大马,驾车的宦官腰板挺立神采飞扬。杨氏兀自攥着武照的手,眼泪夺眶而出——纵是安车蒲轮、束帛加璧有何可贵?女儿一去不回,终身都要埋葬在那深深宫苑了。

武照却未哭泣,反而用衣袖拂去母亲的泪水:“娘亲何必如此?天恩浩荡,该为女儿高兴才是。”

杨氏岂不知她是故意给自己解心宽,越发悲伤:“早知今日不如将你随便嫁了,管他什么门第,至少还能相见。你这一去……”宫门深似海,几时复相见?相依为命十四载,或许今朝便是永诀!

母女连心痛之切切,杨氏真是急糊涂了,当着朝廷使者的面怎能说这种话?岂非埋怨皇家?好在那些宦官使者常办这等差事,倒也不以为意,只催促上路。武照见母亲哭泣不止,凑到她耳边低语道:“娘亲莫悲,孩儿这一去好歹了却您一桩愁事,连嫁妆都省了。再说有我在宫内,那帮下作仆才也不敢开罪您了,有何不好?您以后带着妹妹好好度日,将来找个如意人家把她嫁了……您、您就忘了孩儿吧!”

她越这么说杨氏越难过:“傻孩子!你是娘身上掉的肉,娘怎忍苦了你……”

杨氏话未说完,武照突然咯咯娇笑,换了一副不耐烦的口气:“别哭啦!见天子庸知非福?何必哭哭啼啼作此儿女之态!”说罢挣开母亲的手,深深施了一礼,继而快步向马车走去。

莫说武氏亲眷,连那帮宦官使者都震惊了——但见这位十四岁的新才人,昂首阔步面含微笑,连头都不再回一下,像一阵春风般徐徐而来。他们早看惯嘤嘤啜泣恋恋不舍,甚至悲恸号哭亦不新鲜,几曾见过如此从容不迫之态?她是坦然自信,还是不知深浅呢?怔了片刻,宦官才反应过来,赶忙掀起车帘,去搀她玉腕,却摸了个空——这少女根本用不着搀扶,提起裙摆身子一纵,已矫捷地跨上车。

赶车宦官一鞭挥出,那皇家马车已伴着清脆的脖铃声而动,在众卫士和元庆等人的马匹簇拥下缓缓远去。杨氏几乎肝肠寸断,却不敢再落泪,见小女儿忍不住要放声痛哭,忙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只默默无声望穿双眼——见天子庸知非福?恐怕是为了不让娘难过吧。好,那就不哭,让你无牵无挂地去。

女儿的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尘沙荡漾的官道,杨氏心头一阵茫然,不禁想起来丈夫临终的嘱托。天命天命,难道这就是所谓天命的安排?两年来杨氏守候着这个希望,直至今日才明白,从来就没有天命,她内心深处也没奢望过女儿带给她富贵,真正需要的只是平安的生活,哪怕寄人篱下,只要母女相伴便好。当她真正了解时,一切已不可挽回,以后的日子她只能天天在佛前祷告,为女儿祈福了……

皇家的马车走得又轻又快,车上铺着好几次锦垫,倒是软软的。武照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紧紧盯着窗口随风拂动的纱帘。纱帘甚是好看,上面还用金线绣着一朵半开的花儿,是芙蓉还是牡丹呢?皇室雍容华贵必用牡丹,而那花儿温润含羞又像是芙蓉?蔷薇,荼蘼,总不会是踟蹰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见外面有人说已出了文水地界,她才长叹一声——管它什么花!又觉腰颈酸疼,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半天一直挺胸抬头端然正坐,自己独处车内,这副样子还做给谁看?

精神一松懈,寂寞和伤感随之而来,不过除了思念母亲更多的是忐忑。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离开母亲独自出行,而且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一旦做了皇帝的女人,只怕终身要生活在宫廷。那皇帝究竟什么样子呢?听旁人说,天子龙颜肃穆,天体伟岸,果真如此么?想也是白想,不如珍惜这一生一次的旅程,看看这片锦绣江山吧。

她凑到窗边,掀起纱帘向外瞻望,见武元庆骑着马谨守在窗前:“才人有何吩咐?”元庆不敢直呼妹妹,脸上堆满笑容,有生以来从没这么和蔼过。

武照毫不领情:“谁稀罕看你?闪开些!”

武元庆吃了个瘪,如今却不敢惹这个“离天咫尺”的妹妹,收紧缰绳慢了几步,退开车窗。

眺望原野山川,武照心情开朗了些,其实在家乡寄人篱下又能好到哪去?这么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在乎什么?既走上了这条路已别无选择,康庄大道也好,万丈深渊也罢,只能咬紧牙关往前走!

晓行夜宿如此过了两日,武照渐渐坦然。仲秋时节,车马所过尽是丰收在望的田野,似乎是美好的征兆。尤其令她感到惬意的是,武元庆这两天简直恭顺得像个奴才,任凭呼来喝去;每到驿站休息,她大模大样往榻上一躺,元庆则屏息垂首在旁侍立,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武照生平第一次亲身感受到皇家的威严,真是快意!

直到第三天,武照才感觉有点儿不对,去长安应该往西走,马车为何一路向东南?问过宦官才知天子东巡,要直接去洛阳,这又令她多出几分慰藉——她自小就听母亲讲过,洛阳是她外公当隋朝宰相时修建的,她父亲也为工程出过力,更巧的是堂舅在那儿当都督。洛阳与她的家族有着不解之缘,这是怎样一座都市呢?

洛阳没有让武照失望,数日后当马车远远驶向城门的那一刻,她已被眼前的景象震撼——苍茫天地间盘亘着一座雄伟的城池,它宛如一尊横卧的巨身菩萨,强大而不失秀美。那坚实的城墙笔直耸拔;宽阔的大道全用青砖铺就,似乎连车轮扎上去的声音都显得浑厚肃穆;而在它遥远的身后,连绵起伏的邙山如一朵青莲般衬托着它,越发使它散发出神圣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