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太宗驾崩,终于等来命运的转折(第7/8页)

长孙无忌抬起头,看着这个皇帝兼妹婿兼朋友的男人,在这生死离别之际,虽有无数言语却激动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李世民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艰难地抬起手臂,在他肩头拍了一下——总角之交,郎舅之亲,相识相知近四十载,千斤重担万语千言皆在这轻轻一拍,无需再说什么。更何况……

李世民的目光转向褚遂良,厉声道:“无忌尽忠于朕,朕有天下多赖其力。朕死后,你当处处留心时时戒备,勿令谗人间之。”

褚遂良初以书法博得圣眷,既而跻身朝堂,性情坚毅操守廉洁,慷慨亢直不亚魏徵,是后进之臣中的典范。在此悲怆的时刻、在皇帝严厉的注视下,他再度叩首郑重立誓:“陛下放心,臣一定循循善诱防微杜渐,确保太子亲贤远佞,保我大唐长治久安。”

“嗯……”李世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非常遗憾,这不是他要的回答。

后来者就是后来者,没有过同袍奋战的洗礼,也没经历过玄武门的惊心动魄,即便褚遂良德才兼备悟性过人,到头来还是未能窥破李世民的帝王心术——长孙无忌虽然是李世民最宠信重用之人,但身居外戚权势忒重,他以国舅宰相之尊加上过人的才能,固然可以帮外甥掌控江山,却也有能力行操莽之事;即便不会那样出格,当个桓温、宇文护一样的跋扈权臣,李家子孙也好受不了。李世民本身便以政变夺取皇位,父子兄弟尚且如此,怎会相信亲情?托孤之言俱藏机锋,既言“太子仁孝”又为何顾虑李治会被谗人所间?无忌与李治,一个是居凌烟阁首位的功臣,如今又成了统摄三省的顾命大臣,一个是年纪轻轻、册立仅五年又性情柔顺的新皇帝;该被适当约束的人是谁?昔董昭谄曹操,而魏篡汉统;郑译助杨坚,而隋代北周,该防止被小人蛊惑恣意而为的人究竟是谁?褚遂良未能参悟,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当着长孙无忌和李治的面,李世民无法把话挑明,他想再把那番话重复一遍,让褚遂良用心体会,但油尽灯枯心神衰竭,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算了!李世民不再徒劳——没关系,时光能验证一切,让褚遂良慢慢去参悟吧。即便无忌日后真的跋扈不轨,即便褚遂良执迷不悟,他还有暗藏着的另一颗棋子。这颗棋子深藏不露,隐于台面之下,不啻为一支埋伏的奇兵,此子一出足以化险为夷扭转乾坤。当然,若三驾马车共保李治自然最好,但若不能如此,也只好出杀招了。善恶忠奸生死祸福,让他们自己去选择吧。

定鼎安民、重振华夏,功劳何其大?弑兄杀弟,囚父屠侄,罪业何其重?无论上天台下阴司,此生志得意满无怨无悔,是非功过任凭后人自说。李世民迷离的眼神从众人身上移开,仰头注视着终南山。恍恍惚惚地,山林草木间隐现出一个个身影,长孙皇后、父亲李渊、李建成、李元吉、房玄龄、李靖,他们或悲或喜或怒或笑,来迎接他到另一个世界再续爱恨恩怨……

山之大者,莫如终南。西起秦陇,东至蓝田,相距八百里;天下之阻,九州之险,层峦叠嶂千岩万壑,道路崎岖逶迤百转。

山之玄者,莫如终南。曲径通幽境,云雾掩迷踪,巅峰居仙隐,幽谷结兰若;张子房对弈赤松子,钟离权解印入深山。

山之乐者,莫如终南。春望百花似锦,冬观瑞雪纷纷;山川锦绣,白云悠然,群鸟争鸣,清泉潺潺。

山之悲者,亦莫如终南。朝露如泪,晚霞似血,风若唏嘘,雨似幽咽,一代英主天之可汗,永诀社稷便在终南。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己巳(公元649年7月10日),大唐皇帝李世民驾崩于终南山翠微宫,终年五十一岁。

尾 声

李世民驾崩后第二天,太子李治奉父皇梓宫回长安;又过两日,定大行皇帝谥号曰文,庙号太宗,正式发丧。

太极殿内外哀声一片。所有文武大臣都在痛哭,嫔妃、公主们守在棺椁两旁更是呜咽不止,唯独三个人没有眼泪。一个是高阳公主,她不能原谅父亲杀死她的情人、断绝她的真爱,她茫然跪在那里,满脸不耐烦的表情;一个是充容徐惠,她伺候皇帝那么久,早已身心疲惫,自皇帝崩殂之日她便一病不起,而她拒绝医药,执意追随皇帝而去,这会儿已神志恍惚,病得爬不起来了;第三个自然就是才人武媚。

其实嫔妃的泪水一半是哭皇帝,一半是哭自己,尤其是那些未曾生养的年轻嫔妃。新皇的登基大典已经准备妥当,只待吉日到来,而在此之前她们必须搬离皇宫,到寺院落发出家。未亡人的绝望生活快要开始了,这群命运不能自主的薄命女人除了哭泣还能如何呢?媚娘却不肯向命运低头,她不想哭,不屑于哭,更没工夫哭,她必须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因而全神贯注盯着跪在灵前痛哭的李治。

李治已经痛哭许久了。他连连叩首,哭得撕心裂肺,昏天黑地。群臣在赞美他仁孝的同时也不免忧心,这个即将当上皇帝的年轻人是不是有些太软弱了?千万别哭出病来。他们哪知道,李治痛哭不仅仅因为对父皇依依不舍,更因为通奸庶母的惭愧、未能阻止父皇服丹的追悔,更有对未来朝局的担忧。

两位顾命大臣实在看不下去了。褚遂良凑到他耳边劝道:“殿下节哀,当以国事为重。”

“父皇……”李治依旧抚棺大恸。

长孙无忌身为舅父,可不似褚遂良那么客气:“主上将宗庙社稷付与殿下,殿下岂可效匹夫所为,唯知哭?国家大事还等着您呢!”

舅父如今大权在握,甚至可说是代替了父亲的权威,听到他严厉的批评,李治终于站了起来,却还是忍不住抽泣。褚遂良连忙搀住:“殿下不必忧心,琐碎事宜臣等自会处分,但宗室诸王、藩国使臣纷至,殿下容当接见。”说着搀扶李治踉踉跄跄往外走。

来了!来了!

媚娘等候的便是这一刻,眼见李治将至近前,她猛然大放悲声:“陛下至明至德,远迈尧舜,怎这便去了……前情旧义,海誓山盟,难道就此割舍?您便抛下媚娘么……”说到牵动衷肠之处,她竟真的潸然泪下。可李治却没有理睬,任凭褚遂良搀扶着,从她面前走过。

不过媚娘还是感到了希望——她实在太了解李治,甚至比他父亲李世民更了解他。虽然他没有驻足,也没有朝这边瞥一眼,可他走过她身前时抽泣停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脚步也稍显踟蹰。他眼睛虽没朝她看,心却一直是朝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