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战国时之“百家之学”(第8/9页)

孟春行夏令,则雨水不时,草木蚤落,国时有恐。行秋令,则民大疫,猋风暴雨总至,藜莠蓬蒿并兴。行冬令,则水潦为败,雪霜大挚,首种不入。(《月令》,《礼记》卷五,《四部丛刊》本,页三至四)

此亦谓人君之举动措施不合,则能影响及天时。但《洪范》中言有上帝之存在,帝并能“震怒”,以施赏罚。《月令》中言每月皆有“其帝”、“其神”。如:“孟春之月”,“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受人事影响之天时变动,其为天道机械的受感后机械的发生之反动欤?抑因人君之举动措施不当,“帝乃震怒”,故向之作一种示威举动欤?依前之说,则为一种机械论的宇宙观;依后之说,则为一种目的论的宇宙观。阴阳五行家盖未觉此二观点之不相容,似常依违于二者之间。故吾人观其言论,常觉其时如此时如彼也。

【注】《月令》未言土德盛在何时;盖一年只有四季,故五德之中,必有一无可配者。《淮南子·时则训》以“季夏之月”为“盛德在土”;此后来阴阳家补充之说也。

《管子·四时篇》曰:

是故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经也。刑德者,四时之合也。刑德合于时则生福,诡则生祸。然则春夏秋冬将何行?东方曰星,其时曰春,其气曰风。风生木与骨。其德喜嬴,而发出节时。其事号令,修除神位,谨祷弊梗,宗正阳,治堤防,耕耘树艺,正津梁,修沟渎,甃屋行水,解怨赦罪,通四方。然则柔风甘雨乃至,百姓乃寿,百虫乃蕃,此谓星德。……南方曰日,其时曰夏,其气曰阳。阳生火与气。其德施舍修乐。……此谓日德。中央曰土,土德实辅四时入出,以风雨节土益力。土生皮肌肤,其德和平用均。中正无私(戴望《管子校正》云:“丁云,‘中正上脱其事二字。’”)实辅四时。春嬴育,夏养长,秋聚收,冬藏。……此谓岁德。……西方曰辰,其时曰秋,其气曰阴。阴生金与甲。其德忧哀,静正严顺,居不敢淫佚。……此谓辰德。……北方曰月,其时曰冬,其气曰寒。寒生水与血。其德淳越温怒周密。……此谓月德。……是故春凋,秋荣,冬雷,夏有霜雪;此皆气之贼也。刑德易节失次,则贼气至。贼气至,则国多菑殃。是故圣王务时而寄政焉,作教而寄武焉,作祀而寄德焉。此三者,圣王所以合于天地之行也。(《管子》卷十四,《四部丛刊》本,页四至六)

政教必“合于天地之行”,此亦阴阳家之言也。

《管子·水地篇》曰:

地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根菀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生也。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流通者也。故曰:水具材也。……集于天地,而藏于万物,产于金石,集于诸生。故曰水神。集于草木,根得其度,华得其数,实得其量。鸟兽得之,形体肥大,羽毛丰茂,文理明著。万物莫不尽其几,反其常者,水之内度适也。……人,水也。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是以水集于玉,而九德出焉;凝蹇而为人,而九窍五虑出焉;此乃其精也。……是故具者何也?(戴望《管子校正》云:“丁云,‘具下当有材字。上文云,水具材也。’”)水是也。万物莫不以生,惟知其托者,能为之正。……夫齐之水道躁而复,故其民贪粗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轻果而贼。越之水浊重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秦之水泔最而稽,淤滞而杂,故其民贪戾罔而好事。……是以圣人之化世也,其解在水。故水一则人心正,水清则民心易。一则欲不污(安井衡云:“当作人心正则欲不污。”)民心易则行无邪。是以圣人之治于世也,不人告也,不户说也,其枢在水。”(《管子》卷十四页一至三)

此以水为万物之本原,又以治水为治世之枢要。欲治世,须改良人心;欲改良人心,即改良水可耳。立说甚奇,似亦为阴阳家言。

《吕氏春秋·有始篇》谓:“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泽有九薮,风有八等,水有六川。”(《吕氏春秋》卷十三页一)

又曰:

凡四海之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水道八千里,受水者亦八千里。通谷六,名川六百,陆注三千,小水万数。凡四极之内,东西五亿有九万七千里,南北亦五亿有九万七千里;极星与天俱游,而天枢不移。冬至日行远道,周行四极,命曰玄明;夏至日行近道,乃参于上,当枢之下,无昼夜;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无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天地万物,一人之身也,此之谓大同。众耳目鼻口也,众五谷寒暑也,此之谓众异,则万物备也。天斟万物,圣人览焉,以观其类,解在乎天地之所以形,雷电之所以生,阴阳材物之精,人民禽兽之所安平。(《吕氏春秋》卷十三页三至四)

此亦驺衍大九州之说之类,似亦阴阳家言也。

阴阳五行家以齐为根据地。盖齐地滨海,其人较多新异见闻,故齐人长于为荒诞之谈。战国诸子,谈及荒诞之谈,每谓为齐人之说。咸丘蒙谓“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孟子曰:“此齐东野人之语也。”(《万章上》,《孟子》卷九页六至七)《庄子·逍遥游》曰:“《齐谐》者,志怪者也。”(《庄子》卷一页二)盖宋人之愚,齐人之夸,皆当时人所熟知者也。《汉书·地理志》曰:

齐地虚危之分野也。……至今其土好经术,矜功名,舒缓阔达而足智;其失夸奢朋党,言与行谬,虚诈不情。……(《前汉书》卷二十八下,同文影殿刊本,页三十二至三十三)

盖齐人之夸,至汉时犹然也。惟其人夸,好为荒诞之言,故有驺衍诸人之学说出也。《史记》云:

自齐威宣之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子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驺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封禅书》,《史记》卷二十八页十)

《史记》谓驺衍至燕,大见尊礼,盖阴阳五行家之说,由齐至燕。自后怪迂之徒,“不可胜数”,而阴阳五行家之空气,遂笼罩秦、汉之世矣。


[1] 顾颉刚先生以为,孟子谓杨朱“利天下不为”,亦应解为“虽利之以天下而不肯为”。(《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成书年代》,《史学年报》第四期)但与下文“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同文异解,似不甚妥。利之以天下而欲拔其一毛,杨朱不为,此乃杨朱之学说;拔其一毛可以利天下,而杨朱不为,乃孟子对于杨朱学说之解释;二者不必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