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荀子及儒家中之荀学(第5/7页)
圣人为王,所行之政为王政。否则即非乱政,亦只霸政耳。此与孟子所说王霸之区别同。不过孟子说王霸之区别,同时又就动机立论。如谓王者之王政,乃自其“不忍人之心”发出。荀子不主性善,故不即此以区别王霸也。
荀子述在王政下人民之生活状况云:
王者之法,等赋政事,所以财万物,养万民也。田野什一,关市几而不征,山林泽梁以时禁发而不税,相地而衰政。理道之远近而致贡。通流财物粟米,无有滞留,使相归移也。四海之内若一家,故近者不隐其能,远者不疾其劳。无幽闲隐僻之国,莫不趋使而安乐之。夫是之谓人师,是王者之法也。(《王制篇》,《荀子》卷五页九至十)
又曰:
君者,善群也。群道当则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故养长时则六畜育,杀生时则草木殖,政令时则百姓一,贤良服,圣王之制也。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斤斧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鳅鳣孕别之时,罔罟毒药不入泽,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其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污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王制篇》,《荀子》卷五页十三至十四)
此所说与孟子同,惟未提及井田之制耳。
荀子论汤武征诛之说曰:
世俗之为说者曰:桀纣有天下,汤武篡而夺之。是不然。……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桀纣非去天下也,反禹汤之德,乱礼义之分,禽兽之行,积其凶,全其恶,而天下去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弑君,由此效之也。(《正论篇》,《荀子》卷十二页二至四)
荀子论尧舜禅让之说曰:
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擅(同禅)让。是不然。……圣王已没,天下无圣,则固莫足以擅天下矣。天下有圣而在后子(原无此字,据俞校增)者,则天下不离,朝不易位,国不更制,天下厌然,与乡无以异也。以尧继尧,夫又何变之有矣。圣不在后子,而在三公,则天下如归,犹复而振之矣。天下厌然,与乡无以异也。以尧继尧,夫又何变之有矣。唯其徙朝改制为难。故天子生则天下一隆,致顺而治,论德而定次。死则能任天下者必有之矣。夫礼义之分尽矣,擅让恶用矣哉?(《正论篇》,《荀子》卷十二页十至十二)
此谓汤武之王,乃天下之人自归之。尧舜不必禅让,盖一圣王死,若其子仍为圣人,则当然相继为王。若圣不在后子,而在三公,则天下归三公。总之一圣王死,必有能任天下者继之。此圣王政治之理想,与孟子同。不过孟子又提出一天字,荀子则专就人事立论耳。
荀子之政治哲学,又有与孟子异者,则因荀子以为人之性恶之故,不注重个人性情之自由,故以为所说圣王之威权,应为绝对的。荀子曰:
天子者,势位至尊,无敌于天下。……道德纯备,智惠甚明。南面而听天下,生民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天下无隐士,无遗善。同焉者是也,异焉者非也。……(《正论篇》,《荀子》卷十二页十至十一)
此与墨子尚同之说相合。盖墨子虽不必以人性为积极的恶,而固亦不以人性为本有善端也。
九 【正名】
孔子言“正名”,欲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孟子言“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正人之名而排无父无君者于人之外,是亦孟子之正名主义也。不过孔孟之正名,仅从道德着想,故其正名主义,仅有伦理的兴趣,而无逻辑的兴趣。犹之苏格拉底之“以归纳法求定义”,亦原只有伦理的兴趣也。柏拉图讲概念,其伦理的兴趣,亦较其逻辑的兴趣为大。至亚力士多德始有纯讲逻辑之著作。荀子生当“辩者”正盛时代,故其所讲正名,逻辑的兴趣亦甚大。
上文谓《墨经》及《荀子·正名篇》皆拥护常识,驳辩者之说。(第十一章第一节)《正名篇》所讲之知识论及逻辑,其根本观点,与《墨经》同,兹以之与《墨经》比较论之。
上文谓荀子之心理学中,只有能虑能知之心,及有求而欲满足之情欲。“知”者,《荀子·正名篇》云:
所以知之在人者谓之知,知有所合谓之智。……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清浊,调竽奇声,以耳异。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异。香臭芬郁,腥臊洒酸奇臭,以鼻异。疾痒沧热,滑铍轻重,以形体异。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五官簿之而不知,心征之而无说,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荀子》卷十六页二至五)
《墨经》谓:“知材也。”人皆有能知之材能,即“所以知之在人者”。“知,接也。”此能知之材能与所知之事物相遇,则即有知识。“知有所合谓之智”,亦即此意也。能知与所知相合,即有知识,然此知识只是感觉。吾人只感觉一物,严格的说,尚不能即谓为知之。《墨经》于“知材也”,“知接也”之外,尚言“,明也”。“
,明也”之
,与此所谓“征知”相当。盖人之能知之材能,与所知之事物相遇,则即可感觉其态貌,《墨经》所谓“以其知遇物而能貌之”也。所知之事物,多而且异,形体色理等,皆吾人能知之天官,所感觉之多而且异之种种态貌也。天官者,《天论篇》云:“耳目鼻口形能,(王念孙曰:“能读为态。”)各有接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荀子》卷十一页十七)吾人能知之材能,遇外物即所知,不但能感觉其态貌,且能知其为何物。如见一树,不但感觉其态貌,且能知其为树。其所以能如此者,以吾人能知之材能中包有心也。《天论篇》云:“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同上)“心有征知”,征有证明之意。(胡适之先生说)吾人之眼,遇一树而感觉其形态,吾人之心,即知其为树,此即“征知”之作用也。心有“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若无征知,则耳目等天官,对于所知之事物,只能感觉其形态,不知其为何物也。吾人知此树为树,即吾人之心,将此个体的物列于吾人所已知之树之类中。所谓“征知必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如吾人经验中本无树之类,则即不知此个体的物为树。所谓“五官簿之而不知,心征之而无说,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