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隋唐之佛学(下)(第4/9页)
(七)觉与不觉
如染净二性俱系如来藏中所本有者,则净性何故有与染性不同之价值?换言之,即众生何必修行,以求成佛?此可取《大乘止观法门》所说“染业违心”、“净业顺心”之义,以答此问。《大乘止观法门》云:
染业虽依心性而起,而常违心。净业亦依心性而起,而常顺心也。……无明染法,实从心体染性而起。但以体暗故,不知自己及诸境界,从心而起。亦不知净心具足染净二性而无异相,一味平等。以不知如此道理,故名之为违。智慧净法,实从心体而起。以明利故,能知己及诸法,皆从心作。复知心体具足染净二性,而无异性,一味平等。以如此称理而知,故名之为顺。(卷一,《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六至六四七)
由此可知众生染性所起之染业,乃起于不觉;此不觉即所谓无明也。净性所起之净业,使人觉;此觉即所谓智慧也。以此理由,故净性有与染性不同之价值,而众生所以须修行以成佛也。诸佛与众生之差别,即在觉与不觉。由此亦可知,诸佛虽亦依其染性,起染用,入生死,然其如此作为,是在觉中者,即虽在染事之中,而知“己及诸法,皆从心作”等。而众生之在染事中,则在不觉中;所以称为如在梦中,而可怜悯也。
诸佛所起之染事,即清净依他性法。其用此以教化,即清净分别性法也。《大乘止观法门》云:
问曰:“性染之用,由染熏灭故,不起生死。虽然成佛之后,此性岂全无用?”答曰:“此性虽为无漏所熏,故不起生死。但由发心以来,悲愿之力熏习故,复为可化之机。为缘熏示违之用,亦得显现。所谓现同六道,示有三毒,权受苦报,应从死灭,等。即是清净分别性法。……”问曰:“既言依他性法,云何名为分别性?”答曰:“此德依于悲愿所熏起故,即是依他性法。若将此德对缘施化,即名分别性法也。”(卷三,《大藏经》卷四六页六五六)
此依他性法及分别性法,皆在觉中,所以为清净的也。诸佛之觉净心,即是净心之自觉。《大乘止观法门》云:
问曰:“智慧佛者,为能觉净心,故名为佛?为净心自觉,故名为佛?”答曰:“具有二义:一者觉于净心,二者净心自觉,虽言二义,体无别也。”(卷一,《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二)
就此方面讲,佛学与海格尔之哲学颇有相同处。(参看拙著《人生哲学》第十一章)
(八)天台宗与唯识宗及华严宗之比较
由上可知,天台宗之教义,如《大乘止观法门》所表现者,实大受唯识宗及华严宗之影响。其所说如来藏中,具一切染净诸法之性,即唯识宗所说阿赖耶识中具一切种子之意也。惟唯识宗谓识亦依他起,故其中之种子,亦可谓为依他起。而《大乘止观法门》则谓一切染净诸法之性,皆不可改。即世间诸恶,其性亦不可改。《大乘止观法门》又以常恒不变之真心,为一切现象之本体。与华严宗同。依上所引譬喻言之,则真心,手巾也;一切事物,兔也。“手巾本来是有;不将无兔以为手巾。”唯识宗不言常恒不变之真心,正以无兔为手巾也。华严宗以为一一事物皆是真心全体所现;《大乘止观法门》,亦如此说。且又谓每一事物所以有者,皆因如来藏中,已具有其性。如来藏中,具足一切法之性;而一切法之性,一一皆是如来藏全体,常恒如此,不可变改。由是言之,则每一事物,较华严宗所说尤为实在。盖关于空有之问题,《大乘止观法门》,可谓极力持有者矣。
关于最高境中活动之问题,《大乘止观法门》亦有极明确的见解。诸佛与众生同具染性,故诸佛亦可有与众生相同之染事。其所差只在觉与不觉。故对于此问题,《大乘止观法门》所说,亦较仅言“寂而恒照,照而恒寂”者为具体也。
(九)湛然“无情有性”之说
就一一事物皆为真心全体所现之说推之,则为湛然“无情有性”之说。
湛然为天台宗第九祖,世称荆溪大师,(“俗姓戚氏,常州人”,建中三年卒。暡《宋高僧传》卷六,《大藏经》卷五十页七三九暢)作《金刚錍》,立“无情有性”之说。无情者,谓如草木瓦石等。无情有性者,谓即无情之物,亦有佛性也。湛然云:
故知一尘一心,即一切生佛之心性。……万法是真如,由不变故。真如是万法,由随缘故。……故万法之称,宁隔于纤尘。真如之体,何专于彼我。是则无有无波之水,未有不湿之波。在湿讵间于混澄,为波自分于清浊。虽有清有浊,而一性无殊。纵造正造依,依理终无异辙。若许随缘不变,复云无情有无,岂非自语相违耶?(金刚錍,《大藏经》卷四六页七八二)
唯识宗以外界之事物,皆吾人之识所现。故皆为吾人所受用者,非其自身有存在,或有存在之价值也。正谓正报,依谓依报。正报如吾人之根身等,依报如外界之山河大地等,皆为吾人之受用而存在也。若依华严天台二宗所说,则一切皆真心所现;一一事物,皆真心之全体所现。如此,则一一事物,皆如水中之波,清浊虽有不同,而其湿性则一。故云:“虽有清有浊,而一性无殊。纵造正造依,依理终无异辙。”真如虽随缘而现为一一事物,而在一一事物之中,仍复常恒不变。“真如之体,何专于彼我?”如此,则一一事物,皆有其自身之存在,而且皆有佛性。故云:“若许随缘不变,复云无情有无,岂非自语相违耶?”
由此言之,普通所谓无情有情之分,实已不存。湛然云:
圆人始末知理不二,心外无境,谁情无情?法华会中,一切不隔;草木与地,四微何殊?举足修途,皆趣宝渚;弹指合掌,咸成佛因。与一许三,无乖先志。岂至今日,云无情无?(《金刚錍》,《大藏经》卷四六页七八五)
物物皆有佛性,湛然之为此说,自有其前提,如上所述者,固不必为有意的推衍道生一阐提有佛性之说。然自哲学史之整个观之,则中国佛学家思想在此方面之发展,可谓至湛然而造极也。
二 【慧能、神会、宗密】
(一)慧能、神会与禅宗
以同一之观点言之,则道生顿悟成佛之说,至禅宗之顿门而造极。中国所谓禅宗,对于佛教哲学中之宇宙论,并无若何贡献。惟对于佛教中之修行方法,则辩论甚多。上文谓南北朝时,道生主张“忘筌取鱼”、“顿悟成佛”之说。谢灵运以为“学”之所得,与“悟”不同。佛教中所说修行之最高境界,可以一悟即得;即积学之人,亦须一悟,方能达此最高境界。此意至后日益推衍,遂有谓佛法有“教外别传”。谓除佛教经典之教外,尚有“以心传心,不立文字”之法。佛教之经典,如筌,乃学人所研究。然若直悟本人之本心即是佛之法身,则可不借学而立地成佛。中国之禅宗中之顿门,即弘此说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