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朱子(第6/6页)

释氏说空,不是便不是。但空里面须有道理始得。若只说道我见个空,而不知有个实底道理,却做甚用得。譬如一渊清水,清泠彻底,看来一如无水相似,他便道此渊只是空底。不曾将手去探是冷是温,不知道有水在里面。释氏之见正如此。今学者贵于格物致知,便要见得到底。(《语类》卷百二十六页九)

理世界为“冷清空阔的世界”,“无形体,无方所”。但因此便以之为空,以之为无,则不可。故释氏说空,虽亦有其根据,所谓“不是便不是”;然理既是有,则不可谓一切皆空也。朱子又云:

彼(释氏)见得心空而无理,此(儒家)见得心虽空而万理咸备也。(同上)

又云:

儒者以理为不生不灭,释氏以神识为不生不灭。(同上)

吾人之性,即太极之全体,其中“万理咸备”,“不生不灭”。惟其不生不灭,故即不承认理者,亦不能不依之而行。朱子云:

天下只是这道理,终是走不得。如佛,老虽是灭人伦,然自是逃不得。如无父子,却拜其师,以其弟子为子,长者为师兄,少者为师弟。但只是护得个假的,圣贤便是存得个真的。(同上页八)

社会之组织,必依其理。佛教徒虽欲离社会,然佛教徒自身之团体,即是一社会,即不能不依社会之理而组织之。可见“天下只是这道理,终是走不得”也。朱子以释氏不见此性,只以神识为不生不灭;故释氏实误以心为性。语录云:

徐子融有枯槁有性无性之论。先生曰:性只是理,有是物斯有是理。子融错处,是认心为性,正与佛氏相似。只是佛氏磨擦得这心极精细,如一块物事,剥了一重皮,又剥一重皮,至剥到极尽无可剥处,所以磨弄得这心精光,它便认做性。殊不知此性正圣人所谓心。故上蔡云:“佛氏所谓性,正圣人所谓心;佛氏所谓心,正圣人所谓意。”心只是该得这理。佛氏元不曾识得这理,一节便认知觉运动做性。如视听言貌,圣人则视有视之理,听有听之理,言有言之理,动有动之理,思有思之理,如箕子所谓明,聪,从,恭,睿是也。佛氏则只认那能视,能听,能言,能思,能动底便是性。视明也得,不明也得;听聪也得,不聪也得;言从也得,不从也得;思睿也得,不睿也得;它都不管。横来竖来,它都认为性。它最怕人说这理字,都要除掉了,此正告子生之谓性之说也。(《语类》卷百二十六页十三)

枯槁之物,虽无知觉,而既有其物,必有其理,此理即其性也。知觉属心,若因枯槁之物无知觉,即谓其无性,是误以心为性也。知觉运动,皆是心之活动,佛家就知觉运动处认性,故其所认实是心也。心亦是实际的有,亦系“形而下”者。若理则只潜存,故为“形而上”者。故朱子之哲学,非普通所谓之唯心论,而近于现代之新实在论。惜在中国哲学中,逻辑不发达,朱子在此方面,亦未着力。故其所谓理,有本只应为逻辑的者,而亦与伦理的相混。如视之理,如指视之形式而言,则为逻辑的;如指视应该明而言,则为伦理的。朱子将此两方面合而为一,以为一物之所以然之理,亦即为其所应该。盖朱子之兴趣,为伦理的,而非逻辑的。柏拉图亦有此倾向,特不如朱子为甚耳。中国哲学,皆多注重此方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