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清代之今文经学(第2/6页)

人道进化,皆有定位。自族制而为部落,而成国家。由国家而成大统。由独人而渐立酋长,由酋长而渐正君臣,由君臣而渐为立宪,由立宪而渐为共和。由独人而渐为夫妇,由夫妇而渐定父子,由父子而兼锡尔类,由锡类而渐为大同,于是复为独人。盖自据乱进为升平,升平进为太平,进化有渐,因革有由,验之万国,莫不同风。观婴儿可以知壮夫及老人,观萌芽可以知合抱至参天,观夏殷周三统之损益,亦可推百世之变革矣。孔子之为《春秋》,张为三世。据乱世则内其国而外诸夏。升平世则内诸夏,外夷狄。太平世则远近大小若一。盖推进化之理而为之。孔子生当据乱之世。今者大地既通,欧美大变,盖进至升平之世矣。异日大地大小远近如一,国土既尽,种类不分,风化齐同,则如一而太平矣。孔子已预知之。(《论语注》卷二,《万木草堂丛书》本,页十)

《论语》云,“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康有为以为此亦明三统三世之义,如上所引。

《中庸》云:“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康有为以为,“重,复也。”“三重者,三世之统也。”(《中庸注》,《演孔丛书》铅印本,页三十六)又云:

孔子之制,皆为实事。如建子为正月,白统尚白,则朝服首服皆白,今欧美各国从之。建丑则俄罗斯回教行之。明堂之制,三十六牖,七十二户,屋制高严员侈,或椭员衡方,或上员下方,则欧美宫室从之。衣长后衽,则欧洲各国礼服从之。日分或日半,或鸡鸣,或平明,泰西以日午为日分,亦三重之类推也。……人情蔽于所习,安于一统一世之制,见他制即惊疑之,此所以多过也。若知孔子三重之义,庶几不至悲忧眩视乎?(同上,页三十七至三十八)

康有为发挥三统三世之说,盖欲以之包罗当时人之新知识,当时之新事实,所谓以旧瓶装新酒也。康有为亦欲以此为其政治上变法维新之根据。康有为云:

孔子之法,务在因时。当草昧乱世,教化未至,而行太平之制,必生大害。当升平世而仍守据乱,亦生大害也。譬之今当升平之时,应发自主自立之义,公议立宪之事。若不改法,则大乱生。(同上,页三十六)

至升平之时,必行升平世之制。康有为对于当时之政治主张,自以为即系孔子升平世之制。

(二)《大同书》

孔子虽有三世之说,而对太平世大同之义,则言之甚略。康有为云:

孔子发明据乱小康之制多,而太平大同之制少。盖委曲随时,出于拨乱也。孔子之时,世尚幼稚。如养婴儿者,不能遽待以成人,而骤离于襁褓。据乱之制,孔子之不得已也。然太平之法,大同之道,固预为灿陈,但生非其时,有志未逮耳。进化之理,有一定之轨道,不能超度。既至其时,自当变通。故三世之法,三统之道,各异。苦衷可见,但在救时。孔子知三千年后,必有圣人复作,发挥大同之新教者。然必不能外升平太平之轨,则亦不疑夫拨乱小康之误也。(《中庸注》页三十九)

《论语》言:“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三十年为一世,百世则三千也。”(同上,页三十九)故言:“孔子预知三千年后,必有圣人复作,发挥大同之新教者。”康有为盖以此圣人自居,作《大同书》,“以发挥大同之新教”。

康有为之《大同书》第一章,首论“人有不忍之心”。康有为云:

夫浩浩元气,造起天地。天者,一物之魂质也。人者,亦一物之魂质也。虽形有大小,而其分浩气于太元,挹涓滴于大海,无以异也。孔子曰:“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神者,有知之电也。光电能无所不传,神气能无所不感。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全神分神,惟元惟人。微乎妙哉,其神之有触哉!无物无电,无物无神。夫神者,知气也,魂知也,精爽也,灵明也,明德也;数者,异名而同实。有觉知则有吸摄,磁石犹然,何况于人?不忍者,吸摄之力也。故仁智同藏,而智为先;仁智同用,而仁为贵矣。(《大同书》甲部,长兴书局铅印本,页六)

此实即程明道王阳明“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说,而以当时人所闻西洋物理学中之新说附之。生吞活剥,自不能免,要亦当时应有之事也。人皆有不忍之心,此心即大同之教之所以可能也。

人有觉知,故有苦乐。康有为云:

夫生物之有知者,脑筋含灵。其与物非物之触遇也,即有宜有不宜,有适有不适。其于脑筋适且宜者,则神魂为之乐。其于脑筋不适不宜者,则神魂为之苦。况于人乎,脑筋尤灵神魂尤清明,其物非物之感入于身者尤繁伙。精微急捷,而适不适尤著明焉。适宜者受之,不适宜者拒之。故夫人道只有宜不宜。不宜者,苦也;宜之又宜者,乐也。故夫人道者,依人以为道。依人之道,苦乐而已。为人谋者,去苦以求乐而已,无他道矣。(同上,页九)

又云:

故普天下有生之徒,皆以求乐免苦而已,无他道矣。其有迂其涂,假其道,曲折以赴,行苦而不厌者,亦以求乐而已。虽人之性有不同乎,而可断断言之曰,人道无求苦去乐者也。立法创教,令人有乐而无苦,善之善者也。能令人乐多苦少,善而未尽善者也。令人苦多乐少,不善者也。(《大同书》,页十一)

持此标准以为衡,则“大同太平之道”为至善之法与教。康有为云:

遍观世法,舍大同之道,而欲救生人之苦,求其大乐,殆无由也。大同之道,至平也,至公也,至仁也,治之至也。虽有善道,无以加此矣。(同上,页十三)

所以“神明圣王”之孔子,“立三统三世之法,据乱之后,易以升平太平;小康之后,进以大同”(同上,页十三)也。

康有为以为“人道之苦,无量数不可思议”。“粗举其易见之大者”,则有:

人生之苦七:一投胎,二夭折,三废疾,四蛮野,五边地,六奴婢,七妇女。天灾之苦八:一水旱饥荒,二疫疠,三火焚,四水灾,五火山,六屋坏,七船沉,八蝗虫。人道之苦五:一鳏寡,二孤独,三疾病无医,四贫穷,五卑贱。人治之苦七:一刑狱,二苛税,三兵役,四阶级,五压制,六有国,七有家。人情之苦六:一愚蠢,二雠怨,三劳苦,四爱恋,五牵累,六愿欲。人所尊羡之苦五:一富人,二贵者,三老寿,四帝王,五神圣仙佛。(同上,页十三至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