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清代之今文经学(第6/6页)

所谓今古学之分,实孔子治中国之制与治世界之制之分。廖平云:

故改今古之名曰小大。……以《王制》治内,独立一尊。……而海外全球,所谓三皇五帝之三坟五典者,则全以属之《周礼》。……与《王制》一小一大,一内一外,相反相成,各得其所。……孔子乃得为全球之神圣,六艺乃得为宇宙之公言。(《经学四变记》页五)

孔子之经学,乃为全球制法。孔子及经学之地位,于是似可为最高矣。

(四)经学四变

然廖平以为犹不止此,廖平续云:

虽然,此不过六艺之人学,专言六合以内。但为《春秋》、《尚书》与《礼》,仅得其半;而天学之《诗》、《易》、《乐》,尚不在此数也。(同上)

故自壬寅(光绪二十八年,西历一九〇二年)以后,廖平之学四变而讲“天人”。廖平云:

初以《春秋》、《尚书》、《诗》、《易》,分配道德仁义之皇帝王伯。……迟之又久,乃知四经之体例,以天人分。人学为六合以内,天学为六合以外。《春秋》言伯而包王,《尚书》言帝而包皇。《周礼》三皇五帝之说,专言《尚书》;《王制》王伯之说,专言《春秋》。言皇帝王伯,制度在《周礼》、《王制》,经在《尚书》、《春秋》。一小一大,此人学之二经也。……人学六合以内,所谓绝地天通,格于上下,人而非天,故人神隔绝。至于《诗》、《易》,以上征下浮为大例;《中庸》所谓“鸢飞于天,鱼跃于渊,为上下察”之止境。周游六漠,魂梦飞身,以今日时势言之,诚为力所不至。然以今日之人民,视草昧之初,不过数千万年,道德风俗,灵魂体魄,已非昔比。若再加数千年精进改良,各科学继以昌明,所谓长寿服气,不衣不食,其进步固可按程而计也。(《经学四变记》页七)

廖平以为“自天人之学明,儒先所称,诡怪不经之书,皆得其解”。(《经学四变记》页七)如《灵枢》、《素问》、《楚辞》、《山海经》、《穆天子传》中,荒唐不经之言,皆说别一世界,皆天学也。又如司马相如《大人赋》,“读之有凌云之志”,所说亦“不在本世界”也。佛经亦属天学,廖平云:

将来世界进化,归于众生皆佛,人人辟谷飞身,无思无虑,近人论之详矣。特未知佛即出于道,为化胡之先驱。所言即为将来实有之事,为天学之结果,一人为之则为怪,举世能之则为恒。(《经学四变记》页十)

佛出于道,道出于孔,孔经所包,更益广矣。

(五)经学五变

廖平之《经学五变记》,其弟子黄镕注云:“戊午(民国七年,西历一九一八年)改去今古名目,归之小大,专就六经分天人大小。”视前之专就《春秋》、《尚书》、《诗》、《易》分天人大小者又不同。六经中分人学三经,天学三经。人学三经中有礼经,廖平云:

六艺中,先有小礼,(黄注:“如《曲礼》、《少仪》、《内则》、《容经》、《弟子职》。”)小乐(黄注:“十三舞勺,成童舞象。”)此为礼经,乃修身齐家事,为治平根本。修身为本,本此礼也。(《经学五变记笺述》卷上,成都存古书局本,页一)

小礼小乐,乃修身齐家之学;乃人学三经中之第一种。其第二种为《春秋》,乃“治国学,王伯学,为仁为义。《王制》为之传”。此乃“人学之小标本,儒墨名法家主之”。其第三种为《尚书》,乃“平天下学,皇帝学,为道为德。《周礼》为之传”。此乃“人学之大标本,道家阴阳家主之”。(同上,卷上页四至十一)

天学三经中有乐及大礼。廖平云:

王伯之乐,中国略有彷彿;皇帝之乐,中国无此世局。其人未生,空存其说以待之。(同上卷下页十三)

所谓大礼,廖平亦无详说,或者亦“空存其说以待之”也;此乃天学三经中之第一种。其第二种为《诗》,乃“神游学”。“如仙家之婴儿炼魂,神去形留,不能白日飞升,脱此躯壳。(黄注:“《易经》则能形游。”)《诗》故专言梦境,(黄注:“托之梦游,以明真理。”)鱼鸟上下。(黄注:“庄子梦为鸟而戾天,梦为鱼而潜渊。”)《内经》、《灵枢》、《素问》、《山海经》《列子》、《庄子》、《楚辞》、古赋、游仙诗,各书以为之传。”(同上,卷下页十五)康有为、谭嗣同皆以为大同之治之上,尚有“天造之世”。此皆廖平所谓之天学,惟廖言之特详耳。

【注】天学三经中之第三种当为《易》,但下文未言。所见刊本,当有脱误。廖平经学五变之后,又有六变。其《经学六变记》,未见刊本,不知与五变记所说,又有何不同。

五 【经学时代之结束】

廖平所说,如上所引者,吾人若以历史或哲学视之,则可谓无价值之可言。但廖平之学,实为中国哲学史中经学时代之结束。自此方面观之,则廖平在哲学史中之地位,亦有相当重要。本篇第一章谓中国哲学史,自董仲舒以后,即在所谓经学时代中。在此时代中,诸哲学家无论有无新见,皆须依傍古代哲学家之名,大部分依傍经学之名,如以旧瓶装新酒焉。中国与西洋交通后,政治社会经济学术各方面,皆起根本的变化。此西来之新事物,其初中国人仍以之附会于经学,仍欲以此绝新之酒,装于旧瓶之内。本章所述三人,其代表也。此三人中廖平最后死。其经学之五变,始于民国七年。其此后所讲之经学,可谓已将其范围扩大至于极点。其牵引比附,有许多可笑之处。牵引比附而至于可笑,是即旧瓶已扩大至极而破裂之象也。故廖平之学,实为经学最后之壁垒,就时间言,就其学之内容言,皆可以结经学时代之局者也。

历史上时代之改变,不能划定于某日某时。前时代之结束,与后时代之开始,常相交互错综。在前时代将结束之时,后时代之主流,即已发现。在廖平未死之前,即在其讲经学五变之前,撇开经学而自发表思想者,已有其人。故中国哲学史中之新时代,已在经学时代方结束之时开始。所谓“贞下起元”,此正其例也。不过此新时代之思想家,尚无卓然能自成一系统者。故此新时代之中国哲学史,尚在创造之中;而写的中国哲学史,亦只可暂以经学时代之结束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