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杂家(与张可为君合作)(第5/9页)
第一,“道术统一”说之中心观点,为战国末期儒道二家所公认者。此说以为道术之全,包括所有的学说,或包括所有学说之“好”的一方面。
第二,对于百家之学,“道术统一”说以为他们都见到总全道术之一偏一隅,这也是荀子和《天下篇》所共同主张的。
第三,杂家又采取荀子、韩非子的见解,认为各家学说,有统一之必要。就实用上说,学说必须统一不二,才不至惑乱法令,混淆是非;就知识上说,必知大全的道术,才算全知之士。
此三者乃是成立杂家之理论的基础。他们不能承受荀子以一家之说为标准,以统一别家之主张;也不能承受《庄子·天下篇》方术不能统一之理论。杂家自始即不专宗于某一家;也非单独由某一家的学说发展而来。
自然,说杂家不宗一家,并非说它未受过他家之影响。前文已提到,道术统一之说,与道家之兴起,有很大的关系。中国先秦哲学,一般是注重实际人生问题,有形上学者,只先有道家,后来才有《易传》,《易传》受道家的影响也很大。又因道家所论问题,有许多是较各家所论为根本的,故杂家有许多地方,都采取了道家的观点。如《吕氏春秋》开头就论“本生”、“重己”,《淮南内篇》开头就有《原道》一训,都是道家的议论。江瑔《读子卮言》上说:
其得道家之正传,而所得于道家,亦较诸家为多者,则惟杂家。盖杂家者,道家之宗子,而诸家者皆道家之旁支也。惟其学虽本于道家,而亦旁通博综,更典采儒墨名法之说:故世名之曰杂家。此不过采诸家之说,以浚其流,以见王道之无不贯;而其归宿仍在道家也。(《论道家为百家所从出章》)
其实所谓宗主道家,以各家之说浚其流,在今所有之杂家著作中,都未曾自己说过就其内容看,亦有许多地方与道家思想,并不一致。杂家的代表作品,今有《吕氏春秋》与《淮南内篇》。《淮南内篇》之于道家,其关系较《吕氏春秋》为深。顾颉刚先生曾作《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成书年代》一文,(载《古史辨》四卷)即以《吕氏春秋》与《淮南内篇》两书对道家关系深浅的差异为论,推测《老子》一书,成在两书成书之间。不过《淮南内篇》也不宗主道家,它自己说:“非循一迹之路,守一隅之指”,上文已详。总之,杂家不是道家,也不宗主任何一家,它是应秦汉统一局面之需要,以战国末期“道术统一”说为主要的理论根据,实际企图综合各家之一派思想。这种思想,在秦汉时代,成为主潮。在秦汉时代,各派各家,都不免有杂家的色彩。
《吕氏春秋》与《淮南内篇》,在《汉书·艺文志》中,皆列为杂家,它们有下列三点相同:
第一,两书都不提它的宗主,也不说明以哪一家为主。《淮南内篇》甚且自己声明:“非循一迹之路,守一隅之指。”《吕氏春秋》提到各家,也都平等看待,老聃、孔子、墨翟、关尹、列子、陈骈、阳生、孙膑、王廖、儿良,都一概而论,称为豪士。(见《审分览不二》)并未提出哪个较高,哪个较低。
第二,虽然如此,它们亦各根据一些已有的理论,造成一标准,企图用此标准,来把各种相互冲突的学说主张,加以抉择,放在一起,以“总天下古今之论”,“弃其畛挈,斟其淑静,以统天下,理万物,应变化,通殊类”。舍短取长,“以见王治之无不贯”。自谓如此可熔天下方术于一炉,得道术之总全。此外尚有与别家并无理论的关系之学说,只要不与别家冲突,亦将其列入。如《吕氏春秋》之纪月令与论农业技术之说。(《上农》、《任地》等篇)《淮南内篇》之训天文地形是也。此即所谓统一。
第三,照历史的记载,二书都是统治当权者命其食客所编。吕不韦为秦相国,刘安为淮南王。《史记》说:“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二十纪。”《汉书》说:淮南王“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于此可见两点,其一是:学说统一,是统治当权者所需要。其二是:此等拼凑折衷的工作,食客作之,最为相宜。《艺文志》说:“杂家者流,出于议官。”我们可以说:杂家者流,出于食客。[1]
胡适之先生作《淮南王书》一书,说杂家是一辆垃圾车,无所不装。其实即使是垃圾车,也不能无所不装。杂家是“兼儒墨,合名法”之学派,是根据秦汉时代流行之“道术统一”之思想,成立出来的。故不拘一曲,不定一家,以为如此即可得道术之全。它虽采取各家,然亦不像后来编丛书那样,将原书整个收入,即算完事。杂家者流,有他们的主张,他们主张道术是“一”,应该“一”;其“一”之并不是否定各家只余其一,而是折衷各家使成为“一”。凡企图把不同或相反的学说,折衷调和,而使之统一的,都是杂家的态度,都是杂家的精神。
五 【《吕氏春秋》】
胡适之先生说:
《吕氏春秋》虽是宾客合纂的书,然其中颇有特别注重的中心思想。组织虽不严密,条理虽不很分明,然而我们细读此书,不能不承认他代表一个有意综合的思想系统。(《胡适文存》三集《读吕氏春秋》)
胡先生说明《吕氏春秋》所特别注重的中心思想,就是个人主义的重生贵己。重生贵己是《吕氏春秋》所注重的思想,却不是《吕氏春秋》所自己特有的思想。《吕氏春秋·审分览》说“阳生贵己”是贵己为阳生之说,阳生即杨朱。
从这一方面看,《吕氏春秋》近乎杨;但自另一方面看,《吕氏春秋》又近乎墨。卢文弨说:
《吕氏春秋》一书,大约宗墨氏之学,而缘饰以儒术。其重生,节丧安死,尊师下贤,皆起道也。(《抱经堂文集书吕氏春秋后》)
不过《吕氏春秋》之近乎墨道,其实不在节丧安死等主张。因为它所以主张节丧安死,与墨家所以主张节丧短丧,所持理由不同。墨家持功利主义,《吕氏春秋》亦持功利主义。在这一点说,《吕氏春秋》近乎墨道。不过其间又有一点不同:墨家以利天下为利,《吕氏春秋》则以顺生适性为利。《吕氏春秋》盖将杨墨之学,混合而为言。《吕氏春秋》想把各家都混合起来,这即是胡适之先生所说“有意综合”。“有意综合”,正是杂家的态度。
《吕氏春秋》之重生论的功利主义,乃是混合杨墨之说,并非特创独见。杂家以折衷为主,没有独特的思想。它的独特的地方,就在于混合折衷。胡适之先生以重生贵己为《吕氏春秋》之中心思想。如他所谓中心思想,是一系统中,提一发而全身动的,那样根本思想,则杂家都没有这种中心思想。若有了此种中心思想,则又不成其为杂家了。杂家所有的不过是用以抉择百家之学的标准,有此标准,能使“是非,可不可无所遁”,(《吕氏春秋》序《意篇》语)即已很够了。如果这亦可是中心思想,这样的中心思想是杂家可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