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铁(第19/20页)

历史学家长期以来一直认为,和十字军作战的穆斯林军队采取的主要战术原则是把骑兵和步兵分开,各个击破;虽然现在有人对这一观点提出了异议,但是许多证据表明,分而击之的战术的确打败了十字军。1102年在拉姆拉(Ramala),1179年在迈尔季欧云(Marj Ayyan),1187年在克雷森(Cresson)和哈丁(Hattin),穆斯林军队都采用了这个办法。十字军在哈丁战役中遭到重创,而萨拉丁则借哈丁大捷夺回了耶路撒冷王国的大部分土地。然而,究其根源,十字军在所有这些以及其他战役中的失利不是由于战术失误,而是由于他们作战方法上的结构性缺陷,那就是他们企图靠披甲骑兵的冲锋制胜,但敌人却完全无意坚守阵地。十字军认为,作战胜利的关键在于选择“肯定能打击到敌人主力的时刻”。在欧洲,武士面对敌人迎面而来的冲锋决不畏缩,因为这涉及他的荣誉——这是方阵战士行为守则的延续,尽管形式有了发展。西方武士在东征途中遇到的敌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传统,他们并不认为作战时与敌人保持距离、躲避敌人主攻有什么不光彩。十字军后来逐渐适应了这种新情况,越来越多地招募当地的步兵,作战时如有可能也入乡随俗,选择两侧有天然保护的地形;与此同时,穆斯林军也吸纳了西方的一些做法。有证据表明,他们在13世纪开始模仿西方人在马上用长矛打斗的仪式。

不过,十字军对在圣地作战的困苦和压力的回应主要还是在文化方面,他们把武士的行为守则更加紧密地与驱使他们跨越地中海来到东方为主服务的基督徒热情融合了起来。这种骑士品质的主张在11世纪的欧洲已初见端倪。要做骑士,光有胯下的战马、身上的甲胄和所效忠的主公已经不够。骑士对王公的忠诚原来纯粹是建立在土地封赐的物质基础上的,王公赐予骑士土地使他生计有依,骑士则应王公的需要随时提供军事服务;现在这个基础正在转向两者间仪式性和宗教性的关系。过去扈从接受王公的封地时,教会要他宣誓效忠,以此把他对王公的责任神圣化;现在誓词改为骑士发誓为主公服务,而且不仅服从主公的命令,还要按骑士方式行事,也就是说行为要无愧荣誉,甚至符合美德。

在十字军东征的大环境中,骑士理想的寄托自然而然地从主公转向教会。12世纪末,几个新的修士团体创立了起来,虽然起初从事教徒传统的活动,如办医院照顾前往圣地途中的朝圣者的健康,但不久它们就担负起了另一个职能——为保卫圣地而战。这些骑士团,即医院骑士团和圣殿骑士团,很快成为东征的主力,自身的力量也日益增强;它们在巴勒斯坦和叙利亚建造了宏伟的城堡,并在欧洲为十字军东征招兵买马,筹资募捐。骑士团的影响感染力极强,因为

他们的生活方式使他们成为出色的战士。他们在战斗中服从命令,遵守纪律,过集体生活,节约克己,住宿地没有女人和孩子。他们都住在一起,衣食由领导人发放,没有私产。他们永远没有闲着的时候。不作战的时候就劳动……他们的等级不按贵族头衔,而是按品德表现来评定。对于世俗骑士视为理所应当的享受和特权,如喜爱华贵的武器、对身体和发型极尽修饰、热爱运动和狩猎等等,他们一律摒弃不取,(代之以)建立在贫穷、集体生活和对基督的献身精神基础上的新社团。从军事骑士团的建立之中,可以看到16世纪在欧洲兴起的军团制军队的起源。的确,各方面的证据都说明,宗教改革期间,新教地区的骑士团解散后,原为修士的一些武士还俗变成了世俗的战士,把管理着指挥官与下属部队关系的等级制度带入了国家的军队,而正是这个制度把骑士团打造为自罗马军团消失以来欧洲的第一批自治自主、纪律严明的战斗团体。不过那都是后来才发生的,医院骑士团和圣殿骑士团在战场上立竿见影的效果是促使别处的基督徒武士也成立了自己的骑士团,特别是在西班牙对穆斯林军作战的基督徒军队,但也包括对异教徒的普鲁士人和立陶宛人作战的日耳曼武士。其中最重要的是条顿骑士团,他们征服普鲁士后,建立了军事政权;500年后腓特烈大帝军官团的中坚力量就来自这个政权的世俗阶层。

十字军王国从衰落直至13世纪末彻底灭亡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不能算作欧洲战争方式的分水岭;虽然十字军在穆斯林军手中屡遭败绩,但东征的次数太多,反而激发不了一场一战定乾坤的大反击,而且欧洲各国的国王连自己国内的战事都还忙不过来。尽管如此,十字军东征还是给欧洲的军事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变化。十字军在东地中海重建了拉丁(罗马天主教)王国,除了在巴勒斯坦和叙利亚,还扩展到希腊、克里特岛、塞浦路斯和爱琴海,而且希腊等地的拉丁王国维系的时间更久。这些拉丁王国起了中转站的作用,使北部意大利的城市,特别是(城市生活和商业活动从未完全消失的)威尼斯得以重新开启与中东的贸易,生意做得兴旺红火,最后甚至延伸到远东。地中海各港口之间的货物运输安全再次得到了保障。15世纪各国彼此争战,资金就来自这样的贸易所积聚的财富,后来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哈布斯堡王朝争夺阿尔卑斯山以南的统治权也是靠地中海贸易的收入。十字军远征强有力地驱动了把西班牙从伊斯兰控制中解放出来的努力(再征服运动)和基督教边界对俄罗斯和大草原的东向扩张。他们削弱了拜占庭帝国的力量后,对奥斯曼土耳其人侵入巴尔干的势头未加阻止;到15世纪初,奥斯曼人兵临多瑙河,一路上对塞尔维亚的各个基督教王国摧枯拉朽,匈牙利的基督教王国也个个自危。然而,似乎是为他们未能阻止奥斯曼人这一点做补偿一样,十字军向欧洲交战不休的各国国王以及他们狂暴无羁的扈从呈现了一个新思想,即战争有比争权夺利更大的目的。十字军加强了教会的权威,使它得以用道德和法律的框架限制武士们作战的冲动;而且,看似矛盾的是,十字军使欧洲的骑士阶级学会了有目的作战所需要的纪律,此举为名副其实的王国的兴起奠定了基础。后来,欧洲各国实现了国界内中央权力的确立,最终杜绝了连绵的兵燹,战争成为偶一为之的行为,而且只针对外国。

生活在动荡不定的14世纪和15世纪的人很难看出这一模式的发展。权利的争端导致了法英之间的百年战争(1337—1457年);哈布斯堡家族、维特尔斯巴赫家族(Wittelsbachs)和卢森堡家族为争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战作一团;帝国皇帝大起刀兵,镇压波希米亚和瑞士的乱民;意大利各城邦之间烽火不绝。在这些战争的刀光剑影中,若提出骑士的社会、政治,甚至是军事上的统治地位即将完结,一定会被笑为痴人说梦。然而,事实恰恰如此。披甲的骑兵坚信,在战斗中闪避敌人的刀剑不仅违反法律责任,而且损害个人荣誉;这样的战争守则最终证明,它和古希腊方阵战的行为守则一样,只能给自己带来损害。事实上,大量的历史证据证明,即使在15世纪,骑士阶级盛极一时的时候,骑士的战争也与我们想象的或当时骑士的崇拜者们理想中的情形大不相同。骑士身上日益厚重的铠甲(14世纪中期后锁子甲变成了铁板甲)用于马上长矛格斗的仪式倒很合适,却不适于应付战场上的各种情况——尽管那个世纪的步兵越来越多地使用长弓和复合弓,但战争中的死伤并未增加多少。正如现代战争中装甲部队的闪电袭击和精准空袭只能在训练场中达到类似表演的完美效果一样,15世纪武士闪亮的甲胄很可能只有在比武大会上抵挡对手的长矛时才能提供完美的保护,在战场上面对敌人射来的箭或刀砍剑劈时就难说了。维克托·汉森从常识出发,解开了方阵战的谜;我们从常识的角度,也可以做出上述的推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