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火(第20/22页)

1945年7月16日,温斯顿·丘吉尔接到在美国新墨西哥沙漠中的阿拉莫戈多成功试爆了第一颗原子弹的消息时,说了这样带有预言性质的话:“火药算什么?微不足道。电力算什么?毫无意义。原子弹才是雷霆万钧的基督复临!”他这番话是对美国作战部长亨利·史汀生(Henry Stimson)说的,史汀生当时是美国政府内部一场辩论的中心人物;辩论的问题是,是否应该用原子弹这么可怕的武器来迫使日本投降,尽管日本对珍珠港的偷袭、日军在战斗中的强悍,以及他们对战俘和他们占领下的平民惨无人道的虐待使美国人民对他们毫不同情。辩论很快就有了结果,促成决定的关键因素是预计那时正在集结,预备进攻日本本岛的美军会有100万伤亡这个数字。史汀生自己后来做的解释代表了当时支持杜鲁门总统命令的大部分人的心声,“我感到,要让日本天皇和他的军事顾问真正投降,必须给他们以沉重的打击,使他们相信我们有力量摧毁他们的帝国”。1945年8月6日,美国对广岛投下了第一颗原子弹;3天后,打击的目标转向长崎,共造成10.3万人死亡。面对停止抵抗,否则就“等着灾祸从天而降”的迫令,日本天皇在8月15日对全国广播,宣布终战。

法律和战争的目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和原子弹的发明并没有使战争就此销声匿迹,当时没有,后来的几十年内也没有。日本摧毁了欧洲在东方的帝国,当着以前曾是被统治人民的面,对欧洲的总督和住在东方的欧洲人大加侮辱,这意味着1945年后,欧洲人若想在东方恢复殖民统治,就只能使用武力。英国人盘算后决定,在缅甸恢复殖民统治是不可能了,遂于1948年承认了缅甸的独立。同年,马来亚在共产党的号召下爆发了起义;英国人认识到,要想镇压起义,只能以自治为条件来争取人民支持平叛。荷兰人很快放弃了在东印度群岛恢复殖民统治的努力,那里和缅甸一样,日本人培育的独立运动已成为老百姓的民心所向。只有法国看法不同。印度支那出现了一个由共产党人领导的民族主义政党,从日本人手中获得了武器。面对这种情况,法国派遣远征军去强行重建“二战”之前的殖民政权,但是远征军从1946年到达的那一刻,就陷入了游击战的泥淖之中。敌人显示了高超的游击战术和百折不挠的顽强精神。叫作“越盟”的民族主义运动是从中国毛泽东的共产党军队那里学到的游击战术;在被日本占领了8年,也和日本人战斗了8年的贫穷的中国,共产党在1945—1949年的内战中迅速夺取了蒋介石政府的权力。毛泽东的军队是靠常规战术打败了蒋介石的,然而,它在还不成气候的时候,发展形成了自己的作战哲学,把中国传统的避敌锋锐、等待战机的战略和马克思主义坚信革命必定胜利的信念结合为一。印度支那的地形非常有利于突袭、小型进攻和迅速撤退,越盟在那里应用中国的游击战术打“持久战”——这是毛泽东为自己的战法起的名字——最终成功地销蚀了法国远征军的抵抗。1955年,法国政府放弃了努力,把权力移交给了越盟。

越盟为残余的欧洲殖民地人民树立了榜样,激励他们纷纷拿起武器,尤其是北非的法国殖民地,但也包括英国在阿拉伯半岛的殖民地和葡萄牙在非洲的殖民地。20世纪60年代期间,欧洲帝国主义大国全面败退,即使在仍然风平浪静的殖民地也不战自溃。曾几何时,在火药时代的初始时期,这些欧洲海上强国怀着无比的道德和物质优越感驶向世界,而今反对欧洲统治的“改变之风”劲吹,把它们的自信刮得涓滴无存。

1945年之后的40年内,新独立的亚洲和非洲国家大力推行西式的军事化,这和19世纪欧洲非武士阶层的人民拿起武器一样意义重大。出现的一些负面的效果应在意料之中,如武器开支过大、迫使平民接受军人价值观、自封的军事精英凌驾于社会之上,甚至诉诸战争,等等。同样不出意料的是,非殖民化进程完成后成立的近100支军队中,大部分作战能力很差。富有的西方国家为了自己的私利向穷国出售它们根本买不起的武器,美其名曰“技术转让”,但“技术转让”没有给接受国输入必要的文化,而先进武器在西方人手中之所以成为如此可怕的杀人工具,正是因为他们的文化。1866年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实现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后来只有越南经历了和日本一样的过渡;美国在1965年到1972年间和越南因意识形态打了一场战争,最后却无功而退。但在其他地方,军事化只带来了黩武主义的特权,却没有树立纪律这个军人的美德。

后殖民主义时期发生了许多小型战争,尽管这种情况使原宗主国中思想开明的人忧心如焚,但1945年的战胜国却并不特别担心,因为那些小型战争不会危及它们赢得的和平。它们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使第二次世界大战戛然而止的核武器。最初只有美国掌握制造核武器的秘密,所以人们还比较放心。然而,1949年,世界得知苏联也爆炸了原子弹。20世纪50年代期间,美苏两国都开始研发破坏性大得多的氢弹;结果,工业化世界不得不直面它自己造成的这个噩梦的性质。短短500年内,人类战争发生了巨变。战争的危害起初只限于人和动物的肌肉所能造成的破坏,后来的一段时间内,化学能量取代了人力并增强了战争的破坏力,但并未在心理上超越战争原来的概念,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始料不及的情况:即使战争的目的根据普遍的军事理论是合适正确的,战争结果也会毁灭整个地球。史汀生刚刚听到原子弹的消息时,说它“不仅能造成可怕的破坏……还是一种心理上的武器”,此言之确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核武器使人心神不安,它引起的恐惧彻底显露了克劳塞维茨理论的空虚。如果理性政治的终极目标是推进政治实体的福祉,战争怎么可能是政治的继续呢?核武器造成的难题促使勤于思考的人们——政治家、官僚,可能尤其是职业军人——绞尽脑汁寻找摆脱他们自己造成的困境的办法。

一些聪明绝顶的人,包括很多被西方政府网罗到决策机构的学者,为找到对目前困境的调和之道而殚精竭虑;他们提出了一套理论,一步一步地说明克劳塞维茨的逻辑仍然是颠扑不破的。这种理论说,核武器仍是为政治服务的,不过不是通过实际使用,而只是通过威胁使用即可达到目的。这一“威慑”理论源远流长。过去好几个世纪的军人兴军练兵打出的口号都是罗马人最初提出的:“要和平,先备战。”到20世纪60年代初的美国,这个思想改头换面,变成了“确保互相毁灭”(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即确保有能力“威慑蓄谋的(核)攻击……随时保持清楚无误的能力,即使在遭受了突发的第一次打击后,仍能给任何侵略者造成无法承受的沉重打击”。当核弹头和运载它们的飞机及(在德国的V-2火箭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导弹数目尚且较少的时候,“确保互相毁灭”也许还能勉强被说成是把核打击能力限制在可控范围内的办法,特别是因为两个核大国互不信任,顽固地抵抗任何有成效的核裁军措施。到了20世纪80年代,双方的洲际弹道导弹均已达到2000枚左右,核弹头更是数以万计,显然必须找到别的更好的维护和平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