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及其《秦汉史》(第2/4页)

青年毛泽东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这样谈到人们的历史感觉:“吾人揽〈览〉史时,恒赞叹战国之时,刘、项相争之时,汉武与匈奴竞争之时,三国竞争之时,事态百变,人才辈出,令人喜读。至若承平之代,则殊厌弃之。”(《毛泽东早期文稿》,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第186页)读“战国之时”的历史,自然会关注秦的统一战争这条主线。而“三国竞争之时”本来即起始于汉末,如果并入汉史一同叙述,则许多人共同熟悉并深心“赞叹”的“事态百变,人才辈出”的上述四个历史阶段,都归入秦汉史的范畴了。按照吕思勉《秦汉史》的说法,即:“战国之世,我与骑寇争,尚不甚烈,秦以后则不然矣。秦、汉之世,盖我恃役物之力之优,以战胜异族,自晋以后,则因社会之病状日深,而转为异族所征服者也。”(本书第4页)这是从民族史和战争史的角度,指出了秦汉历史的时代特征,“社会”问题亦已涉及,而战国时期和三国时期均被概括到了这一历史阶段之内。

吕思勉《秦汉史》第一章《总论》开头就写道:“自来治史学者,莫不以周、秦之间为史事之一大界,此特就政治言之耳,若就社会组织言,实当以新、汉之间为一大界。”(本书第1页)这其实是十分重要的发现。两汉之际发生的历史变化,除社会结构外,政治形式和文化风格也都十分明显。不过,对于这一历史“大界”的说明,吕思勉《秦汉史》并没有揭示得十分透彻。就此课题进行接续性的工作,显然是必要的。可惜至今尚少有学者就此进行认真的探讨。

吕思勉对社会生活情景研究的重视,实现了积极的学术引导作用。他在《秦汉史》中于讨论“秦汉时人民生计情形”之外,专有一章论述“秦汉时人民生活”,分别就“饮食”、“仓储漕运籴粜”、“衣服”、“宫室”、“葬埋”、“交通”,考察了秦汉时期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宫室”一节,是说平民之居的,甚至“瓜牛庐”和“山居之民”、“以石为室”者。大体说来,已经涉及衣食住行的各种条件。而“葬埋”是死后生活条件的安排,当时人们是十分重视的,研究者自然不应当忽略。已经有学者指出,“重视反映社会生活方式的演变史”,是吕思勉历史著述的“一个显著优点”,“而这些正是现在通行的断代史著作中缺少的部分”。(王玉波:《要重视生活方式演变的研究——读吕思勉史著有感》,《光明日报》1984年5月2日《史学》)值得欣慰的是,现今一些学者的辛勤努力,已经使得我们对秦汉时期社会生活史的认识逐渐充实,日益深化。刘增贵《汉代婚姻制度》(华世出版社1980年版),彭卫《汉代婚姻形态》(三秦出版社1988年版),刘乐贤《睡虎地秦简日书研究》(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彭卫《中国饮食史》第六编《秦汉时期的饮食》(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彭卫、杨振红《中国风俗通史·秦汉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等论著的问世,标志着秦汉社会生活方式研究的显著进步。而吕思勉《秦汉史》作为先行者的功绩,当然是后学们不会忘记的。

我们还看到,吕思勉《秦汉史》中“交通”一节及“仓储漕运籴粜”一节中有关“漕运”的内容,篇幅达到一万四千字左右,是为空前的对秦汉交通的集中论述。这在中国交通史的学术史上是应当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的。

有学者总结说,“吕先生的中国通史(包括断代史)著作是全部著作中的最巨大工程”。这一工作,“把他早期的想法《新史抄》逐步扩大和充实。所谓《新史抄》,其实也是自谦之辞”,“吕先生说的‘抄’,是说写的历史都是有‘根据’的,不是‘无稽之谈’,也非转辗抄袭,照样有独到之功的”。他自以为“性好考证”,“读史札记是他历年读史的心得”。除了继承乾嘉学者重视文献学功夫的传统之外,“吕先生的读史札记还重视社会经济、少数民族历史和学术文化方面的各种问题。因此,他既继承了清代考据学的遗产,同时又突破乾嘉学者逃避政治现实,为考证而考证的束缚”。

论者还指出,“写在‘五四’以前的《白话本国史》,在第一编‘上古史’中三次公开提到马克思和他的唯物史观与《资本论》,并说春秋战国时代社会阶级的变化,很可以同马克思的历史观互相发明”。“从这一点来说,吕先生接受新思想的态度是很积极的,是跟着时代的脚步前进的。”《吕著中国通史》抗日战争时期出版于日本人占领的上海,吕思勉在书中“是有寄托的”,他说:“颇希望读了的人,对于中国历史上重要的文化现象,略有所知;因而略知现状之所以然;对于前途,可以豫加推测;因而对于我们的行为,有所启示。”这部中国通史最后引用梁任公译英国文豪拜伦的诗作作为全书总结:“如此好山河,也应有自由回照。……难道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不信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胡嘉:《吕诚之先生的史学著作》,《蒿庐问学记》,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4页至第46页,第50页)回顾悠久历史亦期盼“自由回照”,也是今天的治史者和所有关心中国历史文化的人们的共同心愿。

关于吕思勉《秦汉史》的撰述方式,汤志钧指出,“分上、下两编,上编叙述政治史,实际上是王朝兴亡盛衰的历史,基本上采用纪事本末体;下编分章叙述当时社会经济、政治制度、文化学术上的各种情况,采用的是旧的叙述典章制度的体例。尽管不易看清历史发展的全貌及其规律性,但他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钩稽排比,鉴别考订,给研究者带来很多方便。特别是下编社会经济、政治制度、文化学术部分,原来资料很分散,经过搜集整理,分门别类,便于检查。”(汤志钧:《现代史学家吕思勉》,《中国史研究动态》1980年第2期)杨宽也曾经总结说,“吕先生为了实事求是”,“采用了特殊的体例”。这就是,“分成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是政治史,包括王朝的兴亡盛衰,各种重大历史事件的前因后果,各个时期政治设施的成败得失,以及王朝与周边少数民族的关系等,采用的是一种新的纪事本末体。后半部是社会经济文化史,分列章节,分别叙述社会经济、政治制度、民族疆域、文化学术等方面的具体发展情况,采用的是一种新的叙述典章制度的体例。”(杨宽:《吕思勉先生的史学研究》,《中国史研究》1982年第3期)具体来说,以秦汉史为对象“分别叙述社会经济、政治制度、民族疆域、文化学术等方面的具体发展情况”,《秦汉史》的第十三章到第二十章是这样进行学术布局的:“秦汉时社会组织”,“秦汉时社会等级”,“秦汉时人民生计情形”,“秦汉时实业”,“秦汉时人民生活”,“秦汉政治制度”,“秦汉学术”,“秦汉宗教”。首先注重“社会组织”和“社会等级”的分析,将有关“政治制度”的讨论更置于“人民生计情形”、“实业”和“人民生活”之后,体现出极其特别的卓识。在对于“秦汉时社会等级”的论述中,所列“秦汉时君臣之义”和“士大夫风气变迁”两节,其中论议得到许多学者赞赏。这种新体例的创制,带有摸索试探的性质,自然不能说至于尽善尽美,但是对于史学论著中断代史撰述方式的进步,毕竟实现了推动。而且,我们今天看来,也并不认为这种方式会使人们“不易看清历史发展的全貌及其规律性”。我们以为,对于“历史发展的全貌及其规律性”的说明,最高境界是让读者通过对历史真实的认识,获得自己的理解。而作者强加于读者的说教,早已令人反感。特别是简单化、公式化和生硬地贴标签式的做法,往往使得历史学的形象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