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意趣(第2/3页)

之江大学是一所教会学校,坐落在杭州六和塔钱塘江畔,倚山靠水,景色如画。上世纪30年代在这里执教的学者夏承焘曾在日记中写道:“夜与雍如倚情人桥听水,繁星在天,万绿如梦,畅谈甚久。”雍如即顾雍如,北京大学毕业,是夏承焘的同事和密友。此前的1924年7月,正在这里就读的施蛰存写下了他自认为平生“最美丽”的一则日记:“晚饭后,散步宿舍前,忽见六和塔上满缀灯火,星耀空际,且有梵呗钟声出林薄,因忆今日为地藏诞日,岂月轮寺有祝典耶?遂独行到月轮寺,僧众果在唪经,山下渔妇牧竖及同学多人,均行游廊庑间,甚拥塞。塔门亦开放,颇多登陟者,余踌躇不敢上。看放焰口到九时。旋见教授女及其弱弟,方从大殿东遍出,望门外黝然者,亦逡巡莫知为计。余忽胆壮智生,拔弥佛前蜡烛,为牵其弟,照之归校,并送之住宅前,始返宿舍,拥衾就衣,不胜其情怀恍惚也。”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张中行常与友人墅君结伴游北平西郊的农事试验场(万牲园,即后来的动物园)。他晚年回忆说:“园西部有一片田园,种多种庄稼,多种果树。记得一个初夏的上午,麦田已经由绿趋黄,我们曾坐在麦垄间,闭目听布谷叫。这使我们想到世间,觉得它既很辽阔又很狭窄。比田园更可留恋的是溪水夹着的土冈,冈上的丛林,我们经常是在那里闲坐,闲谈,看日色近午,拿出带来的食品,野餐。丛林中,春夏秋三季象色不同,以秋季为更有意思。布谷鸟早没有了,草丛中却有大量的蟋蟀,鸣声总是充满凄楚。这使我们又想到人世间,但不是辽阔和狭窄,而是太短促了。”

邓云乡说:“人间的幸福生活,不单纯在于物质的完备与奇巧,而更惹人系念的,似乎是一种洁净的环境、安静的气氛、美的关系和艺术的情趣。比如旧时在北京过夏天,住在一条小胡同的小三合院中,两三间老屋,里面四白到地,用大白纸(一种糊墙纸)裱糊得干干净净,一副铺板,铺张新草席,一个包着枕席的小枕头,院中邻院的大槐树正好挡住西晒,这样你每天下午在那糊着绿阴阴的冷布纱窗下的铺板上睡个午觉。一枕醒来,尚有点矇眬睡意,这时便有两种极为清脆的声音随着窗际的微风送入耳鼓,断断续续,悠悠动听,一是庭院中枣树上的知了声,越热越叫得欢;二是大门外胡同口卖冰人的冰盏声,越热敲得越脆。诗人王渔洋所谓‘樱桃已过茶香灭,铜碗声声唤卖冰’。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这样协调的人与物的关系,这样毫未超绝尘寰的艺术境界,不是人间最舒服、最美好的吗?又何必北京饭店十六楼的空调套房呢?真是太麻烦了。”

1931年9月的一个星期天,胡适与徐志摩、罗尔纲同游景山。胡适说:“北平天气,一年最好是秋天。真是浮生难得半日闲,怎样才能把工作放下来欣赏这秋光才好。”

1926年,郁达夫在广州执教中山大学,他在11月22日的日记中写道:“同一位同乡,缓步至北门外去散步,就在北园吃了饭。天上满是微云,时有青天透露,日光也遮留不住,斑斓照晒在树林间。在水亭上坐着吃茶,静得可人。引领西北望,则白云山之岩石,黄紫苍灰,无色不备,真是一个很闲适的早晨。”

1934年,郁达夫时已定居杭州。年初某日,他一早起来感到“郁闷无聊”,便外出散步。他在日记中说:“钱塘江水势已落,隔江栈桥,明晰可辨,钱塘江桥若落成,江干又须变一番景象了。西湖湖面如一大块铅版,不见游人船只,人物萧条属岁阑,的确是残年的急景……心胸不快时,登吴山一望烟水,确能消去一半愁思,所以我平均每月总来此地一二次。”

1928年夏天,郁达夫从杭州北上避暑,在北平逗留月余。8月25日日记记:“昨晚为中元节,北海放荷花灯,盛极,人也挤得很。晚饭后回来,路上月明如昼,不意大雨之后,却有此良宵矣。”

钱穆有野趣之好。在西南联大时,他平时住在昆明郊外僻静的县里,除到昆明授课外,便是独居著书,用一年时间写了洋洋50万言的《国史大纲》。陈寅恪曾来这里一游,笑道:“在此写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经病不可。”钱穆后转投成都的齐鲁大学,同样选择城外三十余里的一座孤宅。他函告学生:“乡居最惬吾意。”

钱穆与钱锺书家有旧。杨绛和钱锺书订婚后,1933年秋天从无锡北上清华读书,钱穆则在燕京大学教书,钱锺书的父亲便把杨绛介绍给钱穆同行,以便有个照应。两人一路无话,杨绛回忆说:“我们买的是三等坐席,对坐车上,彼此还陌生,至多他问我答,而且大家感到疲惫,没有什么谈兴。”车过蚌埠后,窗外一片荒凉,“没有山,没有水,没有树,没有庄稼,没有房屋,只是绵延起伏的大土墩子。”杨绛叹气说:“这段路最乏味了。”钱穆却说:“此古战场也。”钱穆告诉杨绛,哪里可以安营,哪里可以冲杀。杨绛说:“尽管战死的老百姓朽骨已枯、磷火都晒干了,我还不免油然而起了吊古之情,直到‘蔚然而深秀’的琅琊山在望,才离开这片辽阔的古战场。”

汪曾祺在高邮县城读初中时,护城河沿河栽有一排很大的柳树。汪曾祺说:“柳树远看如烟,有风则起伏如浪。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烟柳’、‘柳浪’,感受到中国语言之美。可以这样说:这排柳树教会我怎样使用语言。”

1948年夏天到1949年夏天,汪曾祺在北平午门的历史博物馆工作了一年。他后来回忆:“到了晚上,天安门、端门、左右掖门都关死了,我就到屋里看书。我住的宿舍在右掖门旁边,据说原是锦衣卫——就是执行廷杖的特务值宿的房子。四外无声,异常安静。我有时走出房门,站在午门前的石头坪场上,仰看漫天星斗,觉得全世界都是凉的,就我这里一点是热的。”

钱穆是无锡人,他在20岁上下的时候,大约有一年时间,每周都坐船来往于家乡的梅村和荡口两镇。他晚年回忆说:“余坐船头上,读《史记·李斯列传》,上下千古,恍如目前。余之读书,又获深入新境,当自读此篇始。”

曹聚仁20多岁时,在暨南大学教书。学校设在距上海十多公里远的真如镇,那里还是旷野,一派野趣横生的景致。曹聚仁说:“那时的真如,可以说是十足的农村生活,环绕暨南四周围的村落,都是平房,和我自己家乡的农村差不多,因为海风大,绝少有楼房。散散落落,有几处园子,连带有几座楼房,那都是上海大户人物的郊外别墅,假日消闲之地,并不出租的。后来,我和张天放师,总算找到了一所靠近杨家桥的楼房一同住下,当我们厌倦于上海尘杂生活的时候,这是很好的新环境。”“住在洋楼里,欣赏农村景物,当然是高雅的,隔篱桃花盛开,一阵风过,送来了菜花香,岂不是羲皇上人?这样的诗意生活,我是领会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