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泄私愤阉人深宫除异己,争权柄李严江州囤兵粮(第4/5页)

诸葛亮背起了手,目光凝着萧疏的雾,他款款地向前走去。风吹拂着水波涌向岸边,缤纷的水沫儿扑在他的鞋面上,深色水渍染花了天蓝布帛,像结出繁复的蜀锦花纹,风将他轻轻的声音抛向后:“孝起,正方建大城一事,若他没有上告朝廷之意,你先不要告诉陛下。”

陈震先是一怔,后来却又觉得诸葛亮是有道理的:“是。”

“正方这个人,机力敏捷,政理如流,辅以忠心耿介,可堪大用。”诸葛亮说得意味深长。

陈震迟疑了一刻:“震有一二言不得不说与丞相,正方腹中有鳞甲,乡党以为不可近。”陈震的意思很明显,他是在用隐讳的意思告诉诸葛亮务必要提防李严。

诸葛亮回过头来,脸上又浮现那莫测的笑容:“腹有鳞甲?鳞甲者,但不当犯而已,若不犯,自然清静。”

陈震愣住,他不知诸葛亮是听进了他的劝诫,还是在敷衍他,也许自己是杞人忧天吧?诸葛亮的铁血手腕素有耳闻,在他温润如玉的外表下,隐藏着冷酷的刀锋,斡旋复杂的政治局面一向不是诸葛亮的难事。陈震只是不想蜀汉陷入朝臣权力争夺的烂污里,若是出于这一点,他似乎有点明白了诸葛亮所说清静的意思。

诸葛亮似有似无地说:“还有一事,我们与东吴会盟,双方约定分疆,书写盟誓,礼尚往来,我们也得回赠盟文。你回成都后,禀明陛下,着兰台良吏着笔。”

陈震有些许疑惑,一篇文章写来写去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么?可他到底不好反驳,应道:“好,我即去禀明陛下,却不知丞相以为该遣何人着笔?”

“谯周。”

着醯夫子写通好之文?那还不得是通篇咬文嚼字的酸腐气,陈震觉得迷惑极了,谯周去年反对诸葛亮北伐,连写了三篇奏疏,一篇比一篇言辞激烈,其切骨之痛让皇帝也招架不住,私下说:“醯夫子恁地不留情面!”满朝上下谁不知谯周为反北伐第一干将,诸葛亮竟然让自己的对头去书写会盟典文,是看重谯周的文采,还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公无私呢?

诸葛亮却不再说话了,望着水面菊丝儿似的涟漪幽幽一叹,目光犹如一池秋潭越加深邃,难以捉摸。

卷尾

傍晚时分,落下的夕阳在墙垣上晕染出水墨似的痕迹,张裔回到府中,灯已挂起来了,一盏盏在风里摇曳生姿。

他走到正堂内,等候多时的一位中年男人见着他堆满了笑,忙不迭地拜下去:“长史安乐!”

张裔伸手扶起了他,吩咐僮仆安席请客人就座,他去主座落座,笑吟吟地说:“难为你久等,丞相府事务繁多,我实在抽不开身回来。”

男人一直在笑:“长史身负朝廷重任,为国家殚精竭虑,等等也是应该的,”他说着恭维话,从袖中把一方宽宽的竹简抽出去,双手捧着递过去,“听说上个月长史嫁女,我家主人远在一隅,不能亲临婚仪,诚为遗憾。这是我家主人准备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望长史笑纳。”

张裔用两根手指拈过礼单,目光装作很随意地扫了一遍,注意到这次送来的礼里有宅两区,他心里跳出一朵花儿,目光却立刻收回了,嘴上推让道:“汝主太客气了,我受之有愧,怎么敢当!”

中年男人捋捋八字须,笑容让那胡须也张扬起来:“我家主人说了,长史与他有过命交情,长史女儿也如他女儿一般,身为人父,之子于归,怎可不备纳彩,他还怕薄了呢!”

体面话说得张裔很受用,他一面仍谦让着,一面却把那礼单揣入了袖中,动作极洒脱。

中年男人瞧张裔收了礼物,心里微微一松,其实这也不是第一遭了。这些年来,他秘密来往两地,为自家主人和张裔做着不上台面的交易,每回张裔受贿时都先推让,后来欣然纳之。男仆见惯了张裔的虚伪,心里很鄙夷,可脸面上却是不能显露出来,他巴巴地说:“我家主人说,今年要办大事,手头太紧,问长史能不能……”他的声音陡地压得很低,“在成都做做文章……”

话说得隐晦,张裔却听懂了,他拧了拧眉头:“你家主人到底要做什么大事,可别是干碍朝廷的祸事,那我可帮不了他!”

男仆慌忙摆手:“不会不会,我家主人是何等忠耿,怎会干碍朝廷,长史岂能不知?长史放心,我家主人岂敢挪用库资,只是确有难处,不得已欲借用一二,一俟事体完结,立即归还。他绝不会做出有违朝廷纲常的事,更不敢拖累长史!”男仆话里藏着话,他这是在和张裔撇清干系,将来若出了事一概是自家主子担当,张裔尽管放心。

张裔笑叹了一声:“这墙角都挖到我这儿来了,你家主人莫非不知,司盐校尉岑述是个悭吝主儿,管得很紧。你家主人总想从他手里捞好处,若被察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是。”男仆喋喋地应着,很认真地显出谨慎的模样,“这是最后一回,以后再没有了。我家主人知道长史古道热肠,又是他最可信任的挚友,这才求告在长史门下,万望长史帮一帮,若是帮不了,他也不强求。”

话说得很动听,又不催迫,全在张裔愿不愿意,还透出一股楚楚可怜的味道。

张裔沉吟:“这样吧,今年的盐铁秋赋立时便要收上来,让你家主人多等两日,我慢慢去想办法。”他顿了顿,着力叮咛道,“不过话说在前面,依旧照老规矩,一年之内必须归账,不然,别说是他人质疑,我也当以公义相逼!”

话有些糙,且又不是准信,可其实已算是应允了,男仆一拱手:“多谢长史,请长史放心,吾主定不敢辜负。”

得了好彩头,男仆的笑容更轻松自在:“再有,我家主人有件棘手的好事,全出于一片赤胆之心,因干系着丞相,又怕风头出大了,想交给长史去做,不知长史愿意不?”

“是什么事?”张裔好奇起来。

男仆又从另一只袖筒里取出一方叠好的帛书:“请长史过目!”

张裔接过来,展开来,却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通读了一遍,心中陡然一惊:“这个……”他把麻纸轻轻放下,神色质疑着,“你家主人何意?这是要祸害丞相么?”

男仆露出惶恐的神情:“是否有不妥?我家主人说,此议出于一片真心,绝无渎坏丞相名誉之意,丞相功德彪炳,可配昊天,原该有此一赏。长史是为丞相最可倚重之臣,若交托长史致成,庶几青史垂名,也为我季汉一桩美谈。长史若不愿,即可毁坏表文,断断不可错疑家主人赤诚。”

张裔紧紧地盯着男仆,那张略显浮肿的脸上写满了忐忑紧张,没有他试图寻找的伪诈,他慢吞吞地把那张宽长的帛书叠起来:“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他的美意我心知,容我想两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