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22 燕入云失意投清室 胡印中落魄逃大难(第3/4页)



  “你杀了我!”二癫子听着这些话,真是句句似刀,字字如剑,突然发癫似地翻倒身,猫似的躬起后背,头拱着地双手掩面,含糊不清地说道:“到了这个地步,还说这些做什么?让我死吧!”

  “死不死看你自己了!”刘统勋冷酷地一笑,“我不大稀罕你的什么供词。当今皇上圣明,有如煌煌中天之日,几个小小反贼,能逃得出皇纲王宪?我只觉得你替他们卖命不值得——”他一抬头,见黄天霸和三四个太保,还有黄滚都进了天井,便又道:“对朝廷而言,杀你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对你家而言,你若死就像是塌了天。我皇乃仁德之主,有好生之心。现在我给你一袋烟工夫,死活都由你自己挑!”说着摆头一示意廖富华将他带出去关在东厢房内。

  黄天霸看一眼廖富华的背影,叉手一躬说道:“朱绍祖这一次筵宴,颇见功效。他的大徒弟和我拜了把子。他已传话四方,搜寻邯郸境内所有可疑之人。在筵席上有人还提供了线索……”高恒见刘统勋板着黑脸,心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个角色,怪不得圣上爱他!正思量着,只见一个四十多岁油头粉面的婆娘被带进来,跪下磕了头,起身又向四周福了一圈儿。

  “上头这就是刘大人!”黄滚在旁说道。“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这是翠红楼的鸨儿!”

  “是!贱人是个开行院的……”那鸨儿两腿一软又跪下了,道:“是这么档子事儿,我们院里牌头一一头号闺女小青儿这半个月接了个阔主儿……”

  她说的正是燕入云。半个多月来,他几乎天天来见小青儿。这人很奇,说他是客商吧,邯郸没他的字号;说他是香客吧,没有住在庙里;说他是嫖客,却从来不打茶围不听戏。晚饭后来,半夜里走。没见过这号夜度郎,花银子像扔银子似的……那婆娘越说越流畅,“他钱多,我们行院里的人个个另眼看待他。小青儿原来有个相好的,也丢了。按本性说青儿并不喜欢他——他光知道来来回回只是弄,弄得路都走不动——我们院里的姑娘不喜欢这样儿的嫖客……”说得众人无不掩口偷笑。

  “你说这叫可疑。”刘统勋厌恶地吐了一口唾沫,耐着性子道,“这不能叫证据!”

  “是,太可疑了。”

  “……还有别的没有?”

  “没有了……”

  “他使的什么银子?”

  “台州元宝!”鸨儿目光一闪,兴奋地说道。她偷看刘统勋脸色,又压低了声调,“粉皮单边儿的,一窝细系儿丝子上头泛着青气,都是十足的成色!哎呀呀!真是爱巴物儿。乾隆四年新铸的库银,我们见都没见过呢!”

  刘统勋睁圆了眼,像一只看见了耗子的猫,两手一撑,身子向前一倾,“唿”地站起身来:“台州库银!”他记得清清楚楚,乾隆二年户部请旨造台州足纹元宝以便库存。造出两千枚以后乾隆忽然降旨停造。所以这两千枚台州元宝运到北京,存在库里压根儿就没有动。这位阔嫖客从何而得?!刘统勋脸上露出一丝狞笑,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杨飞。”

  “好极!”刘统勋格格笑道,“这会子你就赶紧回去,不拘用什么法子稳住这个姓杨的,余下的事你不管!”又转脸对高恒道:“你带人跟着去,不要惊动他,只远远盯紧他,牵他出老窝儿再说;知会邯郸府米孝祖,让他派人配合。听着了,嗯?”

  高恒此时精神十足,一拱手答道:“卑职明白!”自和那鸨儿去了。刘统勋命人将二癫子带过来,问道:“想明白了?”

  “小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哼,离了你这张烂荷叶,我照样儿包粽子。给脸不要脸!”刘统勋恶狠狠说道,将手一摆:“带下去,仍旧捆起来!”

  二癫子迟迟疑疑跟着人走了两步,站住了脚,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内心似乎十分矛盾,忽然转过身来,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哭泣地说道:“我都说,我都说!求大人超生。我都……”他像一瘫泥一样,软软地倒在地上。

  天上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一股贼风卷着尘土掀起竹帘,接着一声石破天惊的炸雷从半空中落下,惊得正厅中人股栗变色。远处便听人吆呼:“下雨了!快跑……”

  “人生三尺,世界难藏!”刘统勋隔帘望着愈来愈暗的天空,微微笑道:“破案有望。”

  胡印中逃脱了这一劫。此刻,他伏在玉米地里,浑身都是泥水。天空一个明闪接一个明闪,火蛇一样在云缝中急速地流窜着。淙淙的大雨打得玉米叶子沙沙作响,使人有身在惊涛骇浪之中的感觉。他伏卧在垅沟里,雨水将松软的黄土泡成了泥浆。他全身都被泥浆糊住了,只留着脑袋露在外边——也幸亏如此,他才没有被官军发现。邯郸县的衙役和黄粱梦镇丁已经从这里搜查过三次,此刻虽然去了,远处还星星点点地晃着一盏盏灯光。

  自己怎么脱身的?怎么到了这里?胡印中像在恶梦里,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

  他只记得今天天气太热,中午他吃了几个甜瓜,又喝了一瓢凉水,天不黑就一阵阵肚子痛,一次次地拉稀屎。因下大雨,茅房里的粪水四处横溢,实在进去不得,只好到外边解手……最后一次回来是在天断黑时,还是那位典史,带着一群人提着灯踩着泥水,从玉米地旁的大路上径直奔向自己住的院子,自己当时还觉得好笑——这么一趟又一趟地跑空腿儿,刘统勋真能折腾下头人……但一看又不对了:那镇典史没有急着敲门,却先在灯中指指点点地说什么,接着跟来的人便散开围了院子。跟着典史的三四个人也都拔刀在手支成了架子。听他高声叫门,却不是查户口,“老黄,老黄!你们燕当家的从城里回来了,醉得不省人事……”

  ……再接着就是开门声,几个黑影窜跃着一拥而入……自己曾想冲回去救人,但是自己只穿了一件短裤,回去只能赤手受缚……就在这犹豫间,听见院里一声兴奋的咋呼“拿住了!日他奶奶,差点勒死老子——还有一个,快搜,别让狗日的逃了!”

  好像就是这个“逃”字,提醒了自己……调转头就又钻进玉米地,在茫茫的雨地里狂奔。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之后,就摔在这玉米田里,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