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长河 33 总督衙温语抚忠良 胜棋楼较艺诱易瑛(第2/6页)



  然而高恒却不再说下去了,拭了泪,缓缓坐端了身子,端杯,吹叶儿,吃茶。

  “我问的话大人还没有回答。”刘墉说道。

  “什么话?”高恒变得绝无脾气,用掩饰不住的轻蔑注目着刘塘,说道:“你问的那些我全都听不懂。除了盐务,我不和商人来往生意。”他顿了一下,又道:“至于烧帐,当时我上奏了朝廷,里边说,昔日帐目混乱无从整理,难以精心清理,焚旧更新,重加振作为是。’——你去折本处档案柜里一查就明白。皇上还在上面加了‘所奏极是,足见高恒精白之心’的朱批。”

  尹继善和刘墉同时站起身来端茶一饮。高恒错愕间,也忙起身,却不知说什么好。尹继善道:“听你这些话,真是白耗时辰白费心。你聪明得太过头了,把别人都当了笨伯。那份折子,除了证明你还有一条欺君之罪,什么也不证明。”刘墉也道:“卑职没有多的话。只告诉大人两件事。第一,已经有旨发往汉阳,就地锁拿钱度。第二,还有十七八处盐道,帐目尚存,盐道已有四人投刑部自首——大人好自为之。”

  说罢,二人举手一揖便辞出来。踅出月洞门,沿制府大堂后墙直西穿过,便径直可达西花厅的北书房。沿着卵石雨道向西踽踽走着,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只在经过乾隆居住的琴诒堂时略站了站,向二门鞠躬致敬了才趋过去。良久,尹继善才透了一口粗气,说道:“八国舅看来是咬定牙根了。”刘墉道:“这是可想而知的。仅官卖私盐这一项,少说也有二百多万两,这是开国以来少有的贪贿大案。皇上整顿吏治,不拿这样的人作伐开刀?”

  “二百万!”尹继善顿了一下,徐徐踱着步子,思量着道:“你是说,除了填补历年亏空,落入他手的净银吧?还有铜,云南的、铜陵的,四十万斤吧,翻铸铜器,为数也在不少,且不说私挖人参,仅此两项,按大清律,够高恒死一百次!”刘墉一笑,说道:“恐怕只能死一次。我就怕主上舍不得从他身上开杀戒。”尹继善默谋了一下,问道:“何以见得?”

  刘墉似乎有些难以措词,嗡动几下嘴唇才道:“他是国戚,素来盐务差使上办得老到熟练,而且有过战功,国家有‘八议’定规,他占了三条,而且他的案子如果过堂刑审,牵连的要员恐怕不在少数,皇上虽然整顿吏治,但‘以宽为政’还是大宗旨。”正说着,身后有人说道:“以宽为政是指轻谣薄赋、蠲免百姓钱粮,并不指着高恒这样的墨吏!”

  二人同时回头看时,竟是乾隆从荷塘那边散步过来,身后紧随着吴瞎子和巴特尔!一惊之下,忙提袍角伏地叩头。尹继善道:“奴才们扰了主子的清兴!”

  “此时七事八事混淆一片,哪有什么‘清兴’?”乾隆望着天上细线般的月牙儿,细白修长的十指交叉握着,指尖轮流按动着指背,仿佛在掩饰心中的不安,口气却缓重平静,‘一枝花’的案子未了,高恒钱度的贪贿案子又起波澜,还虑着傅恒一路顺利,不知岳钟麟到没有到汉阳。母后和皇后她们虽不用担心,就怕沿途地方官为逢迎讨好儿大事张致。圣祖爷南巡,也是屡下诏书不得扰民,当时,我是皇孙随驾,在旁冷眼瞧着,地方官供俸,那银子花得真同飘雪花一般,怎么不令人焦虑忧心?”尹继善陪笑说道:“主子且宽圣怀,‘一枝花’这次已是网中之鱼,再不得逃脱的,方才刘墉在胜棋楼,还见了黄天霸和盖英豪,只要一声令下,两个时辰不到,就能生擒她!”乾隆看了一眼刘墉,点点头说道:“难为你爷们了,这次差使办得无可挑剔。回北京你父亲休假三个月,你一个月——你们这是到哪里去?”

  听乾隆这样赞扬自己父子,刘墉心头轰地一热,多少不眠之夜,辛苦筹划劳作,所有的惫累、疲倦、沮丧和烦心顿入乌何有之乡,因乾隆还在徐徐散步,不便叩头谢恩,只深深一躬,暗哑着嗓子说道:“主子宵旰勤政,夙夜堇念天下苍生,臣子岂敢怠忽玩职?不惟是不忠,且对不住自己良知。主子如此关爱有加,敢不勉效愚诚继之以死!”尹继善道:“这确实是由衷之言,奴才在宦场也是几十年了,像延清父子这样儿,不分时辰不分地方儿,睁眼就盯差使,累到不能睁眼的臣子,真是罕见稀有!刘墉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只吃了一顿饭,今天在胜棋楼看比武,回来又陪奴才见高恒,这又要到西花厅去汇报差使了。奴才自觉办差也算尽心,相比之下,常们心自愧的……”

  “你们到西花厅?朕也一道听听。”乾隆顿了一下,略加快了步子,却接着尹继善的话道:“你们的话都出自至诚,朕心里明白的。刘统勋父子拼命办差,站在朝廷位置,自然是好的。但刘统勋这是一番鞠躬尽瘁的心思,朕又于心何忍呢,你们都在盛年,刘墉还是个青年,朕倒是更嘉许你些,留着把气力精神,作养好身子骨儿,多为朕效力些年头,还要预备为朕的儿子出力,这才是长远之计。惟是罕见稀有,越要珍惜荣养,大事收紧,小事散漫些儿,还要读书养性,这才切符了朕待你们的至诚之恩……天下多少事啊!真正得力的臣子栽培起来多不易呀……”言下不胜感慨,尹继善和刘墉听得心里发酸,抽着咽声回道“是……”满腹感恩戴德的心思,一句不能形诸言语。

  一路说着,早到了西花厅东山墙下,已见纪昀、刘统勋、金鉷三人长跪在地迎候,还有在琴诒堂侍候的太监也都掌灯侧立在雨道旁,英英和嫣红一个提着银瓶,一个捧着银盘也立在旁边。原来他们说话时间,和珅已经报知了乾隆驻跸行在,一众人等绕道儿过西花厅这边侍奉。见乾隆过来,参差不齐向他请安。乾隆因见黄天霸几个人跪在滴水檐下,只微微一笑,吩咐道:“都起来罢。”尹继善便忙抢上一步替乾隆挑帘,又命黄天霸诸人“你们就在廊下,主子有问话时叫进再进。”

  “好,好……”乾隆漫不经心说着进了西花厅,随意坐了靠东厢朽架前的交倚上,英英忙从瓶中倾出茶水捧上来。乾隆一手接杯,笑着摆手示意免礼命五人在西侧茶几旁就座,说道:“好大烟雾,这必是纪昀造孽!天气并不冷,嫣红把北窗打开,走一走浊气。”

  嫣红忙应一声,放下银瓶便去支起北窗亮窗,又点了几枝烛放在北墙卷案上,屋里顿时亮爽了许多。纪昀笑道:“臣之烟癖,确实无药可医,受臣之熏陶,如今延清公已成吞云吐雾之徒、金鉷也渐入佳境,只有尹继善冥顽不灵,不肯感染臣之流毒!”乾隆听得哈哈大笑,说道:“上次金殿奏事,纪昀靴中起火,烧得脚根都焦了,两个月不能行走。傅恒说你是大清的铁拐李,朕说,靴中冒烟纪昀仓皇出殿那情形儿,是个‘神行太保’的模样呢!”说着大家都笑。乾隆因见英英银盘中放着盖碗,还有几块细巧宫点,径自起身,揭起盖碗看了看,竟亲自端起,到刘统勋面前,说道:“这碗参汤延清用了它——英英把点心放在刘墉茶几上,他还没吃饭呢!”说罢含笑归座。英英一边摆果子点心,口中道:“主子也还没进晚膳,奴婢再去取一份来,只是参汤一时熬不到火候,得稍等一下。”乾隆摇头道:“不用参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