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个人、地方与天下认同(第11/13页)

当代中国社会的个人,有了非常清晰的个人权利意识,也学会了公开表达自己的意愿和声张自己的权利。但由于公共生活的缺乏,却缺少相应的义务感和责任感。人们之所以普遍缺乏责任感,乃与当代中国缺乏各种社会、宗教和文化的共同体有关。毛泽东时代的国家摧毁了传统的家族、地域和信仰的共同体关系,改革开放之后,虽然宗族和宗教的共同体有复兴的趋势,却无法在社会建制之中获得正当性地位,无法有效地组织起社会。另一方面,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市民阶层在人数上有很大的发展,但并没有形成一个有组织的阶层,有市民而没有市民社会,有公民而没有公民组织。当国家从私人领域退了出来,而社会的公共领域尚未完全开放时,人们在私人领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产生了个人权利意识,他们开始知道,我要什么,我拥有什么样的权利,但相应的责任意识和义务感,反而迟迟未能落实。在民法所调整的私人领域里,人们非常清晰地知道自己拥有的权利,而在公法所调整的公共空间,由于相应的公共权利的匮乏,所谓的责任和义务也就流为口号。被各种瓦解了的共同体抛出来的个人,特别是年轻的一代人,实现了“以自我为中心”,却找不到与公共生活、公共社群的有机联系,因而也无从产生社会所需要的相应担当,于是成为了阎云翔所描绘的“无公德的个人”。

市场的残酷竞争,使得被解放了的个人,被抛到社会上,成为无所依傍的孤零零的原子化个人。这些个人失去了任何共同体的保护,不得不独自面对一切来自社会的压力,而所有的社会问题也被化约为个人的生存能力,让个人独自去承担。在1980年代,个人的独立曾经是人人羡慕的解放力量,而如今却成为了弱势个人不堪承受的巨大压力。在1980年代,个人的解放给人们带来普遍的解放感和兴奋感,到了1990年代中期以后,却蜕变为愈来愈强烈的焦虑和不安。唯我式的个人主义的出现,与确定性和安全感的消失有关。当各种充当保护者的社群都消解以后,人们唯有自我保护。大我崩溃的结果,便是小我的自我异化,小我变质为唯我式的、物欲的个人主义。

从古代到现代,中国思想史上有两种不同的关于个人的脉络:一种是小我与大我、物欲与精神平衡的个人,个人的意义最终要在更高的世界之中获得,从儒家的个人观到晚清与五四的个人观皆是如此;另一种是脱离了大我约束的个人,从杨朱的唯我式个人到近代市民阶层中出现的物欲主义的个人,个人之上皆没有大我,个人的真实意义建立在当下满足的享乐主义基础之上。在大部分的历史时间之中,这种物欲式的个人在社会的主流价值之中,都不具正当性。近代以后,大我不断地重新建构,日益世俗化,从天理、公理、人类、社会到现代国家,一一解体。这使得小我逐步失去了大我的规范,杨朱式的个人主义最终走上前台,成为当代中国的一道精神景观。从历史反观现实,我们不得不问:假如个人主义社会真的是现代性的宿命,那么,我们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个人主义?


[1] 参见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1949—1999)》,龚小夏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239—261页。

[2]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见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3卷,第79—95页。

[3] 参见[美]史华慈:《论中国思想中不存在化约主义》,张宝慧译,见许纪霖、宋宏编:《史华慈论中国》,第28—42页。

[4] 余英时:《群己之间: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两个循环》,见氏著:《现代儒学论》,第237页。

[5] 余英时:《从价值系统看中国文化的现代意义》,见氏著:《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第30页。

[6] [美]狄百瑞:《个人主义与人格》,见氏著:《亚洲价值与人权:从儒学社群主义立论》,陈立胜译,第25页。

[7] 参见[日]岛田虔次:《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甘万萍译,第2—24页。

[8] 参见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论》,第15—72页。

[9] [日]岛田虔次:《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甘万萍译,第53页。

[10] 余英时:《中国近代个人观的改变》,见《余英时文集》,第2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9页。

[11] 参见孙中山:《三民主义》,见《孙中山选集》,第711—712页。

[12] 《孟子·藤文公下》。

[13] 《吕氏春秋·不二篇》。

[14] 蔡元培:《中国伦理学史》,见张汝伦编选:《文化融合与道德教化:蔡元培文选》,第86页。

[15] 在这两条主要的脉络之外,还有一个近代个人观念的支流,即章太炎所代表的、受佛学影响的临时性的“自性”的个人,参见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第10章;姜义华:《章太炎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6章。限于篇幅,此处暂不讨论。

[16] 康有为:《实理公法全书》,见朱维铮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康有为卷》,第28页。

[17] 康有为:《孟子微》,卷一,台北:商务印书馆,1974年。

[18] [美]张灏:《危机中的中国知识分子:寻求秩序与意义》,高力克、王跃译,第211页。

[19] 关于梁启超的国民思想,参见拙文:《政治美德与国民共同体:梁启超自由民族主义思想研究》,载《天津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

[20] 顾红亮将五四时期的个人想象,分为个性化的个人、人文化的个人、理智化的个人、意志化的个人和唯情化的个人五种类型,参见顾红亮、刘晓虹:《想象个人:中国个人观的现代转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81—121页。

[21] 参见周昌龙:《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对个人主义的诠释》,见氏著:《新思潮与传统》,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5年,第13—41页。

[22] 关于近代中国的无政府主义,阿里夫·德里克作了非常细致的研究,他指出:“无政府主义归根结底是一种个人哲学。”参见[美]阿里夫·德里克:《中国革命中的无政府主义》,孙宜学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80页。近代无政府主义的传统与佛教有关,在晚清经过章太炎的鼓吹与推动,到民国初年蔚成大潮,到了1920年代初,与马克思主义一起,成为思想界的两大显学。王汎森指出:“连胡适介绍的易卜生主义,其实也带有浓厚的无政府色彩。”见王汎森:《从新民到新人:近代思想中的“自我”与“政治”》,见王汎森等:《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转型时代》,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7年,第1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