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力的化身:曾国藩(第4/4页)
不过,从另一角度看,他的一生也充满苦涩。
苦涩的原因之一便是他那种极度克己的生活方式。他每天清晨即起,所有的时间不是处理事务便是读书作文还有反省自己,几十年如一日。由于用心过甚,得了失眠症。有时候,活得太苦时,日记书信中也偶尔会出现“寸心焦灼,了无生趣”之语。晚年之时,政事纷繁,诸病交集,压力巨大,常常恨不得早死。同治六年,他在给曾国荃的信中说:“诸事棘手焦灼之际,未尝不思遁入眼闭箱子(棺材)之中,昂然甘寝,万事不视,或比今日人世,差觉快乐。乃焦灼愈甚,公事愈烦,而长夜快乐之期杳无音信,且又晋阶端揆,责任愈重,指摘愈多。人以极品为荣,吾今实以为苦恼之境,然时势所处,万不能置身事外,亦唯有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而已。”
然而曾国藩的苦恼消沉,决不仅仅是由于政务烦冗,疾病缠身。更重要的,是在垂暮之年,他猛然发现自己一生的奋斗,最后竟然如拔刀斫水,并不能丝毫影响水之东流。他以圣贤自期,然而他遵循圣人之道一丝不苟地苦学苦修,却并没有达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儒家理想。他没有能探悟到拯救旧世界的真理,没能实现自己澄清天下造福万民、创造一个以儒家学说为指针的太平世界。相反,眼看着神州不断陆沉,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以一人之力,无法挽回传统社会积千百年形成的强大颓势。满清王朝的命运,无论如何是不能拯救了。他对晚清朝廷上下一如既往的昏聩混乱、对时世沧桑人心难复深感失望,对自己一生灯蛾扑火式的努力极为沮丧。同治十年(1871年),他听说自己艰难创办的长江水师在整个社会风气的挟裹下已堕落成了百姓的祸害,不禁良为感慨。他给曾国荃的信中说:“长江水师,外间啧有烦言:或谓遇民间有骨牌者字牌者,则以拿赌论索,得数千或千馀文,乃肯释放;或以查拿私盐、查拿小钱搜索民舟及附近人家,讹钱释放;夜索打更之油钱;民船拉纤,不许在炮艇桅上盖过;干预词讼,至有哨官棍责举人者;甚且包庇私盐、袒护劫盗种种弊端。余设立水师,不能为长江除害,乃反为长江生害。”“而昔年所办之事,又有大不妥如水师者,贻人讥议。”“余向来本多忧郁,自觉平生之事,多可愧者。近因右眼失明,身体衰弱,尤念从前愆咎难再补救,此生学业毫无成就,用是愧郁交乘,有如圣人所谓长戚戚者。”
自诩为“好汉”“平生倔强”的曾国藩在晚年却失去了当年的豪气。悲观和失望成了他晚年生命的主色调。他经常和身边的幕僚赵烈文谈起清朝的前途,他说:“京城水泉皆枯,御河断流,朝无君子,人事偾乱,恐非能久之道。”“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社之陨。”
这不是他个人的失败,而是传统文化中的消极因素,在他身上的显现。
事实证明,传统文化,有它的博大精深、健康有为的一面,但也不可否认,传统文化也有它保守落后的一面。这种保守落后,在明清两代,特别是清中晚期,表现得非常明显和顽固。这是任何坚忍顽强所无法弥补的。这就是曾国藩的悲剧所在,因为时代的原因,他已没有可能跳出传统文化的怀抱。他在一生中最后一篇日记中写道:自己一生“如败叶满山,全无归宿。老大徒伤,不胜悚惶惭赧”。
他是在深深的忧郁失望中离开自己为之付出了一切的世界的。
曾国藩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了人的意志力所能达到的高度,同时,也证明了一个人意志力的局限,然而,他为了塑造一个完美自我而不计任何代价的精神让后来者永远钦佩。他无望的努力在人类精神征途上树起了一座令人不得不肃然起敬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