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宦官横卧权力之榻的时代(第11/12页)

陈奉在这里就是这么干的。开矿是皇帝指示的政治任务,那些地方官员和老百姓阻挠开矿就是反对皇帝。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是要人命的。这种动辄上纲上线的做法是官家社会的通用规则。

湖广当地的一些官员委托科道官告御状,以此攻击矿监,但却毫无效果。

明神宗对那些没完没了的奏章感到非常厌恶,他曾经很多次地谴责那些上奏的科道官员,迫使他们提出辞职。而对于陈奉递交上来的弹劾当地官员的奏章,他都会认真对待,要求内阁及时拟定处罚措施。

其实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科道官的御状是递交到明神宗手里的,御状的措辞激烈,矛头直指陈奉这些矿监,这就等于在攻击万历颁布的“新政”。皇帝虽然没有处罚上疏的科道官员,却给地方官员安了个勾连京官、党争祸国的罪名,通过处罚地方官来发泄对科道官员的愤怒。湖广官员就这样卷入了京城的党争,沦为万历皇帝和科道官员之间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采矿和管理矿产的官员都是皇帝最信赖的人,皇帝的信赖就意味着权力之源取之不竭。陈奉这些矿监从京城空降地方,虽然在地方上没有权力基础,但却可以动用公权力来强迫当地民众几乎无偿地为他挖矿,也可以不给当地支付任何成本而将矿拿走。

在皇权的打压下,地方的权力指数急剧下滑。为了保住头上那顶乌纱帽,地方主要官员不得不依附于矿监,这样就等于放权给矿监、税使。陈奉等人加大了对地方压榨的力度,民众对地方官府越来越不满。对于民众来说,官员与矿监是相互勾连的利益共同体,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如果我们将陈奉放在权力的天平上衡量,他不过就是正八品的小吏,只相当于我们今天的科级干部。按说他们根本无法与权力秩序内的官员相抗衡。可事实情况却并非如此,他领着一帮主动投靠来的亲信党羽在湖广地区为所欲为,将征税的过程直接升级为流氓式的拦路抢劫,竟无人可以制衡。

这种人好像天生就具有做恶人的天赋。他派出手下四处打探富户人家的祖坟位置,探听到结果后,就认定这些祖坟下面有矿,按照皇上旨意要挖。富户们只好给陈奉献上金银,来赔偿矿监的经济损失。陈奉在自己作恶的同时还鼓动手下人作恶,其党羽们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入民宅,奸淫妇女,有的干脆将妇女掠入税监办公的官署。

矿监税使虽然身负皇命,但他们在地方上的疯狂无异于流氓地痞。也就是说,矿监集团的发展是以网罗利用流氓地痞为前提的。当地官员对陈奉这种流氓式的做法敢怒而不敢言,更谈不上配合他们的工作。

对于那些长期居于内宫的宦官们而言,明朝中后期的政治制度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他们流氓式的手段也不仅仅限于牟取经济利益,反而以极大的势能向整个权力体系辐射。对于陈奉等人来说,他们根本没有官家制度的概念。在他们的眼中,只对皇帝一人负责。如今他们是奉了皇命,自然有恃无恐。

一次,陈奉从武昌到荆州征收店税。消息被当地官员故意散布出去,商人和老百姓得知后,聚集数千人在他必经之路鼓噪起哄。即使沿途有官兵护卫,陈奉也被飞来的石头砸伤。事后,陈奉向万历皇帝告状,说当地官员不配合自己在下面开展工作。他指出了五名不配合他工作的官员,然后将罪责全部推到五个人的头上。

明神宗一怒之下将陈奉供出来的几个人全都抓到北京关入监狱,其中就有湖广佥事冯应京。

冯应京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好官,在当地有着极高的威望。老百姓给的威望,很多时候在帝国官员们看来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在那样一种权力运行机制下,老百姓既不能决定官员的升迁,又不具备对官员的监督能力。所以在当时的大部分官员看来,能不能得到老百姓的认可是无关紧要的,能够维持权力的运行秩序才是最有效的。

陈奉无中生有地将冯应京的罪名公布出来后,老百姓难抑心头的怒火,纷纷跑到他的住所闹事。面对上万人的团团包围,陈奉心虚了,就躲藏到楚王府里。巡抚支可大从中调停,极力维护陈奉。老百姓一把火烧了巡抚衙门的正门,并捉住多名税官,将其捆绑后扔进长江。两名锦衣卫缇骑也在这次骚乱中也受了伤。

由于武昌当地政府的军事力量已被税使控制,所以陈奉在躲入楚王府后还能调动地方军队前往平乱。由此可见地方权力自主性的丧失。民变发生后,地方官府不仅不敢处置违法的税官,甚至还在陈奉的指挥下动用官军镇压民变。在暴力镇压之下,事态得到暂时的平息。聚众的百姓虽然散了,但就整个事件而言,不仅没有妥善解决,反而使矛盾更加激化。军事镇压不仅没有达到平息事件的目的,反而触犯了众怒,民变向整个湖广地区扩散。

陈奉在楚王府里躲了将近一个多月。他担心继续留在湖广会有性命之忧,于是请求万历皇帝将其召回京城避难。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地方政府已经无力控制事态的发展,最后在陈奉的授意下,巡抚支大可向中央政府求援。

当万历皇帝将陈奉从湖广地区召回的时候,他携带着从地方搜刮来的“金宝财物巨万”,在地方军队的护送下,领着绵延数里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赶往京城。在陈奉回京的同时,冯应京也被解往京城受审。老百姓十里相送,哭喊不绝。一边是从地方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一边是从地方上收获的民心民意。搜刮民脂民膏的人,成了权力的宠儿;而收获民心民意的人,反而成了权力的弃子。冯应京穿着囚衣坐在囚车里,用动情的言语劝老百姓不要再闹下去,不要给皇帝添堵、给朝廷添乱。

冯应京和另外几个阻挠陈奉的官员被押解到北京后,关押刑讯,三年后才释放出狱。而在地方上闯了大祸的陈奉回京后,风光依旧,邀功受宠。有两名不识时务的监察官员说他的坏话,也被明神宗撤职法办。

皇帝不加掩饰的偏袒使得在京科道官员除了愤怒就是无奈,而帝国权力系统内部日趋紧张的权力党争迫使那些高级官员在这件事上保持沉默,他们不敢贸然表明自己的立场,只能持一种观望态度。这在无形之中就加剧了皇帝和科道官之间的对立,也消耗了帝国的权力能量。

明神宗和科道官员日趋紧张的对立关系传递出了一个信号,那就是陈奉这些太监手里把持的才是皇命所在的正式权力,而那些不配合陈奉工作的州府官员就是对抗皇命的逆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