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尼采综合征”批判(第7/7页)
尼采的“哲学”几乎嘲讽了从“贱氓”到学者到诗人的世上的一切人们,包括上帝,而唯独对于世上的皇族和王权现象讳莫如深。
尼采的祖先是波兰贵族。
但他对此出身并不完全满意。
尼采如是说:“当我想到在旅行中,甚至波兰人自己也会常把我当作波兰人时,当我想到很少有人把我看作德国人时,我就感到好像我是属于那些只有一点点德国人味道的人。”
但他强调:“一方面,我毫不费力地做一个‘优良的欧洲人’;在另一方面,也许我比现代德国人——即帝国时代的德国人,更为像德国人。”
但他强调:“不过,我的母亲在任何一方面,都是一个典型的德国人。我的祖母也是一样,她曾与歌德周围的人有过亲密的接触,经常出现在青年歌德日记里的‘爱莫琴’即是她。”
毫无疑问,尼采纵然不是一个血统论者,也是极其看重出身、门第和血统的人。
故尼采认为:“我可以第一眼就看出那些隐秘在许多人性深处看不见的污秽,这种看不见的污秽可能是卑劣血统的结果。”
故尼采的“哲学”,充满了对有着“卑劣血统”的人,即“贱氓”们的鄙视。“贱氓”在尼采的“哲学”里,正是按“成分论”划分的人群,而非从其他意义上划分的人群。
尼采的成长备受呵护与关爱——他身旁一直围绕着唯恐他受了委屈的女人:母亲、祖母、两个姑姑和妹妹,在那样一个家庭里,对于一个丧父的男孩,那些女人们的呵护和关爱是多么无微不至多么甜腻可想而知。
这是尼采成年后反感女性的第一个心理原因。
一种餍足后的反感。
尼采有过两次恋情,失败后终身未婚。
第二位女性“外表看起来可爱又有教养”。
没有结成婚姻的原因,从尼采这方面讲是“她企图将一位思想天才玩弄于股掌之上”。
后来婚姻对尼采遂成为不太可能之事——因为他已开始多少被人认为“精神有问题”。而这基本上是一个事实。
尼采的反宗教,确切地说反“上帝”心理,乃因他曾在大学修习过神学。不少与他同时代的青年知识分子,恰恰是在真正系统化地接受过神学教诲而后来成为宗教文化的批判者的,比如曾是神学院学生的俄国的别林斯基。过分赞扬尼采否定“上帝”的勇气是夸大其词的。因为“上帝”于此之前差不多已经在世人心中“死了”,因为人类的历史已演进到了“上帝”该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尼采是有教养的。他几乎能与周围任何人彬彬有礼地相处。当然,他周围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是一个“贱氓”。尼采是有才华的,他在古典语言学和文学见解方面的水平堪称一流。尼采的爱好是绝对优雅的——音乐和诗,而且品位极高,而且几乎成为他的头脑进行思想之余的精神依赖的爱好。
尼采是一个天生的思想者,是一个迷恋思想活动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思想狂。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究竟是“思想强迫症”使尼采后来精神分裂,还是潜伏期的精神病使尼采无法摆脱“思想强迫症”。
他的思想中最有价值的方面在我看来有两点:一、一切道德应该尊重并建立在承认人首先是自私的这一前提之下,而不是建立在想象人应该是多么无私的基础之上。二、这个世界发展的真相与其说是由争取平等驱动着的,毋宁说更是因为竞争——确乎,尼采以前的人类历史证明了这一点。
但即使关于以上两点,也绝非尼采思想的“专利”。在他之前,东西方的哲学家们几乎无不论及此两点。比如罗素关于道德曾一语中的:“道德不应使对人快乐之事成为不快乐。”——言简意赅,说出了尼采絮絮叨叨说不清的人性真相。
尼采的生活方式,是纯洁的——远避声色犬马。类似康德的那一种禁欲的生活方式,只不过比康德在乎对美食的享受。
“我甚至在音乐和诗歌方面也早已显示出伟大的天才。”
“我对自己有一种严厉清洁的态度是我生存的第一个条件。”
“恐怕他们(指他的国人)很少会评断过关于我的事情……”
“然后事实上很多年以来,我差不多把每一封我所接到的信,都看作一种嘲弄。”
“在一种善意待我的态度中,比任何怨恨的态度中有更多的嘲弄意味……”
“周围一片伪装……”
以上文字,比比皆是地出现在尼采的自传《瞧,这个人》中。“尼采迷”们却便认为正是他狂得可爱和敏感得恨不能将其搂抱于怀大加抚慰的“鲜明的个性”之自我写照,然而世界上任何一位有责任心的精神病医生,都不会不从精神病学经验方面加以重视。
自恋、妄想、猜疑、神经质般的敏感——在今天,这些其实已成为早期诊断精神病的一种经验。因而有才华的尼采首先是不幸的,其次是值得悲悯的,最后才是怎样看待他的“哲学”的问题……
尼采又是孤独的。执迷地爱好思想的人,内心里是超常地孤独着的。头脑被妄想型精神病所侵害着的人,内心也都是超常地孤独着的。尼采的心不幸承受此两种孤独。诗人的气质,思想的睿智,思辨的才华,令人扼腕叹息地被精神病的侵害降低了它们结合起来所应达到的高质量。
在他那优美散文诗体的思想絮片之下,在他那些亢奋的、激情灼人的、浪漫四溢的“哲学”礼花的绚丽后面,我们分明看到的是人类一颗最傲慢的心怎样被孤独所蚀损。
在这一点上尼采使我们联想到凡·高。尼采在无忧无虑的体面生活中,被“思想强迫症”逼向精神分裂;凡·高在朝不保夕的落魄的生活中,被“艺术强迫症”逼向同样的命运。他们反而在那过程中证明了各自毕竟具有的才华,此乃人类的一种奇迹。
尼采的孤独又体现着一部分人类之人性的典型性——即在人类那部分既“文化”了又执迷于思想的知识分子们的内心里,上苍先天地播下了孤独的种子。他们的理念路线,常诱导他们去思想这样一个亘古命题——人生的要义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