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之路、拜占庭之路与诸神的裁决(第5/6页)
俄罗斯总是正确的。这个正确性体现于神秘真理的意义:神义论和神正论,而不是红衣主教黎塞留或俾斯麦亲王那种国家利益意义上的正确。戈尔查科夫可以自诩与梯也尔和俾斯麦相匹敌,因为他的主子是彼得(欧洲人和敌基督)的继承人;李维诺夫和莫洛托夫却没有任何交涉对手,因为他们不是外交官,而是口衔天宪的神谕传达人,对方可以接受或不接受,但不要妄想破坏神谕的完整性或是对其讨价还价。苏维埃俄罗斯的外交(如果这种行为模式还能称之为“外交”的话)可以概括为一系列冗长的自说自话纪录,而后继之以残暴的镇压(如果对方是弱者)或坚定的对抗(如果对方是强者)。这些被欧洲同行视为外交官的人,其实是“内交官”。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国家利益(从法理和教义上讲,苏联也并不自认为国家),而是为了论证神义,以便通过莫斯科祭司团体的严酷考验。
从国家利益的角度考虑,苏维埃外交似乎是为了最大限度提高统治成本而设计的荒谬举措。但不要忘记苏维埃俄罗斯不是为了自身而存在的(对比一下黎塞留的原则:国家没有不灭的灵魂,因此除了现世利益以外无所追求),她甚至不是国家(根据斯宾格勒的定义,就是有形态的权力),而是反权力(无形态的权力),只是出于权宜之计伪装成国家,以便完成其毁灭一切国家的先在使命。在英国国教徒-经验主义者或清教徒-个人主义者眼中,这种看不见的使命纯属走火入魔,而且具有权能哲学的偶像崇拜性质。但在俄罗斯正教徒的前理解中,帝都的遗嘱就是俄罗斯的存在理由。他们毫不怀疑布尔什维克是敌基督的走卒,但理解布尔什维克的逻辑却毫不困难。自然,根据任何欧洲标准,这两种敌对而同构的逻辑都属于精神分裂的范畴。
苏维埃帝国的基础不是马克思偏爱的城市自治公社,而是逆向(对内)超经济剥夺[28]。然后,超经济剥夺支持的国家机器向外圈扩张,如是周而复始。帝国核心大俄罗斯承受最大牺牲,统治各加盟共和国,而后是各卫星国,而后是各友好国家,而后是广大的斗争地区。不可避免,核心的膏血总有耗尽之日,该发生的事情早晚会发生。唯一的意外是:卸妆后的俄罗斯没有(像她的精英设想的那样)回归欧洲,而是(更加自然地)回归拜占庭——不是查士丁尼的拜占庭,而是小安德洛尼库斯的第二个拜占庭:刚刚逃出拉丁帝国的魔掌,被欧洲遗弃、被异教徒包围。“亚历山大抱怨他的父亲没有留下可供他征服的地方;哎呀!老天!我的爷爷没有留下可供我丧失的疆域。”[29]
俄罗斯丧失的并不仅仅是疆域。她在布尔什维克引以为自豪的历史加速剂驱动下,在七十年间走完了欧洲各民族需要走几百年的生命历程,由一个比欧洲年轻的半野蛮民族变成一个比欧洲衰老的半瘫痪民族。末人文明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她自杀式的生育率,精确地标志衰老的不同程度,反映“生之意义”的丧失和“当前幸福”的瘟疫。成熟期文明嘲笑初民的多产,内心却怀有极大的恐惧。被奥古斯都法律强制生育的罗马公民面对日耳曼蛮族,受福利国家津贴诱惑而勉强生育的欧洲人面对中东非洲移民,都有这样的表现。但处境最为悲惨的,莫过于俄罗斯。她曾经野蛮而年轻,羡慕文明却不知道珍惜青春。现在,她还没有像欧洲一样文明,却已经比欧洲更衰老。
于是,俄罗斯的外交只剩下仪式性的怀旧和表演。她需要一场安全的格鲁吉亚战争,好让国内的观众幻想彼得或斯托雷平的时代。她需要戴高乐式的姿态,戴高乐主义者在西方世界的安全大后方向东方示好、在美国的保护下反美。新俄罗斯就是这样表演“大国独立外交”的。她跋鼓齐鸣的反西方鼓噪掩盖不了对南方的恐惧:在不太远的未来,俄罗斯的老人就会依靠中亚和高加索的劳动力供养,正教徒的大教堂就会依靠异教徒的士兵保卫。
诸神的裁决
壮健的英国大兵辞别印度之路,旁遮普的移民塞满伦敦小巷。不到一百年前,英国人还在嘲笑法国人面对官吏的奴性,现在却自嘲为欧洲最善于填表和排队的人民。普列文的金鼓付诸东流,俄罗斯人再也看不到帝都的城门,高加索的刀客却使莫斯科本地黑帮望而生畏。不到一百年前,最后一位恺撒(沙皇)还忙于跟希腊人的国王争取先入帝都的特权。然而,最重要的是:“印度”或“帝都”已经丧失了神秘性,褪色为普普通通的地理名称,儿童的眼睛不再为它们闪闪发光。
诸神微笑,又一轮竞技行将结束。
末人是幸福的。至少,在祖辈争取迈入历史的斗争结束后,后辈化作历史的原料和劫灰之前,他们将一直享受历史终结的幸福。在中国的政治术语中,这段时间称为“盛世”。乱世之民——轮回中的碎屑、末人之后的历史原料、斯宾格勒笔下的费拉民族——只会羡慕“历史终结”和“史后之人”,恐惧残酷的“历史”和“历史之人”,却不能理解其间的一饮一啄,以为一切都是人事和政策的优劣所致。因为理解“历史”的能力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不可能在“史后之人”当中长期维持。
“历史之人”却能够预先理解尚未诞生的“史后之人”,犹如人类理解群蚁,轻蔑掺杂羨慕。“史后之人”生于游戏规则既定之世,除个人时运穷通外,不知有他,腹未必实而心常虚,颇有混沌之福,毕生不解自由、抉择、责任的无限痛苦、无限孤独。他们的命运已由“历史之人”预断。
诸神微笑,人的火焰凌虚绝顶、刹那嘶灭。“意义”是宇宙的游戏,终将回到宇宙或“无意义”的劫火中。
[1] 库斯科(Cuzco),秘鲁古城,原为印加帝国首都,建有一座大教堂。
[2] 孟菲斯(Memphis),埃及古城,位于今开罗西南约30公里处,开罗全城遍布清真寺,号称“千塔之城”。
[3] David Hume ,The History of England From the Invasion of Julius Caesar to the Revolution in 1688, Indianapolis: Liberty Fund, Inc. , 2004, pp.303-304.
[4] 见《英国国教会信纲》。1552年由国教会首任坎特伯雷大主教克兰默起草制订《四十二条信纲》。10年后,国教公会议将其修订为三十九条,最后于1571年由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主持定稿,经公会议和国会通过,定为英格兰国教会信纲,编入《公祷书》,沿用至今。
[5] R.B.沃纳姆编:《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卷三,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组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40页。